告别(下)他们成为对方世界里,无可取代的太阳。
告别(下)他们成为对方世界里,无可取代的太阳。
二十三 在旅途结束之前,到底应该做点什么,才不辜负同行的人,和自己这颗真心。 无解。 比如萧定权最想做的其实是和卢世瑜分享主卧那张大床。但此刻想着这件事的他,就躺在次卧的床榻上,望着天花板。 躺了一会儿,压着身下的伤有些难受,还是侧过身,转向了房门那一边。 酒店的套房和真正的家居设计不同,两个卧室之间的隔断墙更窄一些。卢世瑜就在墙的另一侧。 安心当然是有的,但是贪心不足的成分明显更多。这短短几步的距离像天堑一样,让年轻人的心很是难耐。 但是夜色已深了。 脑子里想的那些各种各样的小花招,装作出去喝水偷吃点心或者阳台上透透气,其实是去老师面前刷刷存在感什么的,都比不过“老师应该已经睡了吧”这样的想法。 还是不要打扰老师休息。 次卧的床榻其实也很柔软。萧定权其实也有些困了,只是舍不得睡过去。 一分一秒都不想放过这样的时刻。 无限的可能性在空气里孕育着,就算萧定权心里清楚,它们最终大概都不会落到地面上变成现实,仍然使他沉醉。 只是,今天说了那么多话,还挨了那么多打。流了那么多眼泪。真情实感的。就算是钢筋铁骨也该累了,何况是人呢。 困意像浪涛一样越叠越高,萧定权还在硬撑。 要不……明天早上去叫老师起床好了。凑的近一点,或者躺到他身边去…… 会不会把他吓一跳…… 伴随着越来越模糊不清的幻想,萧定权终究还是阖上了眼睛,不多时便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卢世瑜没有睡。 他尝试过了,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拉开主卧的窗帘。窗帘背后是一个落地窗,向外延伸出去,有一个小小的半圆形阳台。 白色月光照进来,落在卢世瑜身上。 满月,一年里只有十二次,萧定权此行要去半年。如果还有下一次机会,能和萧定权一起见到满月,两个人的年纪都要往上再加一岁了。 时光总是如梭的。 卢世瑜觉得自己向来是个游刃有余的人,尤其是在工作上。 无论是学术项目和教学研讨,还是高校圈子里的人情世故,卢世瑜都能直击核心的解决问题,因此才走到了今天。 轻描淡写就定下这个房间的财力,也是靠日积月累才得到的。 世上从来没有什么简单易行之事。 至于感情。那是其中最复杂,也最无足轻重的一种。 在与萧定权重逢之前,他是这样想的。 如今他才发现,他在这件事情上,无论是知识储备还是实践经验,都太过于匮乏。 卢世瑜尝试回忆自己与杜泠牵绊同行的十年,记忆有些模糊了。某种意义上说,他走到了一个被社会认为该立业成家的年纪,又恰好遇到一位不仅在学术上旗鼓相当,性格上彼此互补,还对他满腔热切,甚至称得上一心崇拜的人。 如果出于“现实”的考量,他们的结合完美无缺。 但是站在今天的立场去思考十年前的往事,卢世瑜更加理解了杜泠做出的选择。 她说,我们应该是朋友,而且只是朋友。感情是强求不来的。追随你这么多年,我已经累了。 就在一个类似这样的夜晚,她买了一张最早的机票,出门的时候只带了一个背包。 三天后他收到了邮寄上门的离婚协议书。 如今想来觉得悲伤吗。卢世瑜品味了片刻。不。和那时一样,他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自己无法完成社会时钟所期望的事,没能扮演好一个丈夫的角色。他接纳了这个人,却给不了她想要的。 遗憾那天晚上没有开车送她去机场。 在遗憾之下,藏着他不愿承认的,一丝解脱。 至于萧定权。 分明这个年轻人就睡在他一墙之隔的地方,想起这个名字,卢世瑜还是带了些笑容。 他推开窗户走进阳台,让自己完全沐浴在月光下。 香山脚下的夜色尤为清冷,但卢世瑜觉得,自己确实需要冷静一下。 他不习惯于拥有一颗这样躁动不安的心。 倚在栏杆上,与冬夜的寒风为伴,果然有了些效果。 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才有思考的余力。 虽然他知道有些问题思考了也是无解的,但总比躺在那张床上,与黑暗里无尽的绮念相伴要来得好些。 第一个跳进他心里的,就是他没有回答的那句话。 如果老师也和我一样想,为什么要拒绝我。 在那个瞬间他没有说话,并不是想要遮掩什么,只是真的没有一个答案能说服他自己,但他就是觉得,不行。 像是一种本能。 萧定权在他的生命中,与其他的人太不相同了。 如果要追溯到那份一千年前的过往,那么无论他在陪伴小太子长大的过程中是如何严加管教,都时刻铭记着这位仁爱到有些软弱的天家少年不仅是他的学生,还是他未来的主君。 学礼不能凌驾于朝礼之上,就像太子殿下任何稍亲厚的表态,卢尚书除了退避和惶恐,都不应该有第二种做法。 但那一千年前的过往终究是过去了。 在他们的此刻当下,就像重逢那天说的一样,把那份过往当做是一场梦,也未尝有任何不妥。 从此既无君臣,便只有师生。朝礼已经消亡,那种封建的,姿态不平等的学礼,本来也应该一同随之而去。 只是谁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萧定权每一次跪在他面前的时候,都没有任何犹豫,看起来没有经历过一丝丝的内心挣扎,而他也就这么接受了。 后来,他们都走得太远了。 已经远到,几乎有点难以想象如果未来的某一天没有了这个人,生活要怎么继续的地步。 这可能是他为什么拒绝了自己内心的渴望的缘故。 有些东西太珍贵了。珍贵到他不敢去碰。 萧定权说自己不只是他的学生,也不只是他的小朋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卢世瑜心里想的其实是,是啊,我还真没见过哪个学生像你这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 止不住的在月色里轻笑了起来。 二十四 传来一点响动。卢世瑜朝卧室门外看去,什么也没有。很快那声音也平息了,大概是萧定权在睡梦中不安分的翻了几下。 压着伤处了吧。卢世瑜想。 那种黑暗里的涌动又一次穿破层层思绪向他袭来。呼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卢世瑜叹了一声。 对自己感到无奈。 他收到离婚协议书的时候都没觉得难过,可是那句拒绝的话说出口来,一瞬间的悲伤几乎将他淹没过去。 越是这样,他才越犹豫。 萧定权牵动着他的心情。卢世瑜是不会因为在会议上被人针对了就有多大触动的,可是萧定权要为了给他出头被校领导使绊子,他那股说不清的急躁便没办法忍下去。他也从来不会因为哪个学生的项目明明很出色,却被专家组鸡蛋里挑骨头就去帮学生说话,他只会说,这些都是科研的必经之路……只有萧定权例外。 是啊。他哪能说萧定权不是他惯出来的呢。 没有谁像这个孩子一样。光是看见萧定权飞扬的眼角眉梢,卢世瑜就会不由自主的勾起嘴角来,听他说点什么幼稚的话,就忍不住想捏他的脸。至于小孩又犯浑干了什么傻事,他当然也是真的生气。 三亚带回来的速写本,他后来又画过几次。只用了几次,便放下了,他有点不敢继续下去。 因为每一次落笔,除了萧定权以外,他画不出第二个主题来。 他害怕自己这颗不受控制的心。 “老师……” 睡意朦胧的声音突如其来,打断了卢世瑜的思绪。 稍微的惊了一下,卢世瑜转过身来,看见萧定权就站在落地窗旁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表情烦躁又不满,一副被吵醒的样子。头发乱的像个鸡窝。 “老师怎么还不睡。” 比起疑问,抱怨的成分更多。 “怎么了?” “……冷。” 卢世瑜这才注意到,落地窗一直开着,也不知道灌了多少寒风进来。 他从阳台走出来,把窗户关上。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萧定权就扑到了他身上。用扑这个词不太准确,应该叫做,挂。 困得四肢都没什么力气,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下来。 ……挺沉的。 在他耳边嗫嚅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实在太不清醒了,这么近的距离,卢世瑜都没听清。 然后从他肩头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卢世瑜实在是哭笑不得,但又舍不得把孩子吵醒。只好就这么抱着他,有点艰难的慢慢挪了几步,挪到床边,弯下腰去,轻轻把这个睡着的人放下来。 真的挺沉。好不容易才没有一脱手让他砸到床上去。 终于躺到了床上的萧定权,大概是身后压的难受,人还昏睡着,身体却动了,侧躺过去,略微的蜷了起来,还用一只手抓住了枕头。 好嘛。卢世瑜想,今天还真是赶不走你了。 明明是这种抱怨的话,不知怎的就化作了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卢世瑜伸手过去,把被子牵起来,盖在了萧定权身上。 柔软的睡颜在清淡的月光下,动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卢世瑜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种时候吻下去,到底算不算趁人之危。 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因为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思考。比如说……他今晚到底是真的把这个房间让给萧定权,还是就睡到这张床的另一侧去。 ……好难的问题啊。 只剩下无奈和哭笑不得,卢世瑜的表情精彩极了。 温柔的满月,悄无声息的向着天空西侧垂落下去。 一夜好梦。 二十五 凌晨四点五十分。 萧定权睡的很沉。在他的知觉当中,从睡下去到醒过来,大概就过了五分钟吧。这短短的一晚就过去了,心里难免有点起床气。 但他是被一只手唤醒的。一只修长又微凉的手,盖在他的额头上,轻柔的向后拂过他的头发。又从发梢收回来,重复着这个动作。 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手不仅把他的起床气抚平了,他还下意识的控制住自己别动,准备继续装睡一会儿,好让这只手的主人能多摸他几下。 然后就听见了卢世瑜的笑声,轻轻的。 “起来吧,不早了。” 装睡行为一眼就被看穿了。 “……我怎么会在这儿啊。” 萧定权还不太清醒,睡眼朦胧的坐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身后还有点痛,但已经不碍事了。 “你昨天梦游过来的。” 卢世瑜随口回答道。他站在床边,已经穿戴好,连胡子都重新刮过了,剃须刀的声音都没能把萧定权吵醒,小孩的睡眠是真好。 “……不可能。我不会梦游的。” 没睡醒的小朋友没什么幽默感可言。 虽然有点麻烦,卢世瑜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下他昨晚出现在主卧的来龙去脉,萧定权迷糊着“哦”了一声,点点头,然后才惊觉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那老师你——” “快起来。” 卢世瑜打断他的问题,语气重了几分。 “你再耽误,我们赶不上日出了。” “……” 萧定权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连带他震惊的眼神也一并收回了。但是不知怎么的,开心的笑容就爬上了嘴角,收也收不住。 赶在卢世瑜发现之前连忙从床上跳下来了。 昨晚点的稻香村放微波炉叮一下,当了今天的早餐。 出门前老师丢给他一瓶矿泉水,顺便叮嘱他省着点喝,到山顶才有补充水源的地方。 凌晨五点出门,天色一片漆黑。 周边没有什么遮挡视线的建筑物,萧定权仰头在天幕上找寻着满月的踪迹,最后在西边地平线上看见了它。 看上去已经离他很遥远。 月盈月亏,本就是人间常态,可是萧定权忽然有点舍不得那一轮明亮圆满,悄悄伸出手向它挥了挥。 要是被路人看到,可能会觉得好幼稚吧。 幸好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进山的路上除了他和老师,没多少人。 虽然裹上了厚厚的羽绒服,还是有些冷。但从酒店到香山入口的二十分钟走下来,寒意也慢慢的消散了。 到达入口处,才五点半,还没到开门时间。卢世瑜镇定自若的向服务窗口走去,和工作人员交涉了一会儿。萧定权不知道老师说了什么,但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十分钟没到,就答应放他们进去了。 萧定权默默地竖了个大拇指。卢世瑜看见了,只是笑了笑。 夜晚山林。 被吹捧得一塌糊涂的红叶,还隐匿在黑暗中,暂时没机会瞧见它们傲人的色彩。除却这个,要说山中的夜晚有什么最迷人的地方,萧定权觉得,是安静吧。 他许久许久没有经历过这种真正安静的夜色了。 周围不是城市的喧嚣和尘埃,也没有铺天盖地的光污染,只有轻微的风,树木柔和的香气,脚下随时都能踩到沾了泥土的落叶。 一时觉得语言真是一种无关紧要的功能。 卢世瑜或许也怀着类似的想法,两个人结伴在山脚的平地向前走时,谁也没有说话。 泉水的清冽在前方不远处,扑面而来。 两人从湖中间的拱桥上走过去的时候,萧定权没来由的想着,如果是夏天,应该能看到荷花吧。 “您想看荷花吗。” 脱口而出的问了。 “什么?” 没头没尾的,卢世瑜没反应过来。 萧定权歉意的笑了笑,往老师身边靠近了些。 “等我明年夏天回来的时候,想和老师一起去看荷花。” “哦。”卢世瑜点了点头,随意的回答。“好啊。去西湖吗。” “去了太多次了。”哪个学国画的不去西湖。“最好能找个花多人少还没怎么去过的地方,跟老师一起去。” 把卢世瑜逗笑了。“你要求还挺高。” “那当然。” 萧定权心里默默的想着,和老师一起去的地方,怎么能不要求高一点。 再往前走,就到了见心斋。 萧定权走在前面,进去了。卢世瑜没说什么,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天色泛起了微微的白,昏暗的光线足够他们看清见心斋的全貌。不算大,但是依山傍水,颇有点江南风味。 萧定权看向老师,声音里带点戏谑。 “老师知道这里吧。” 卢世瑜觉得这孩子真是欠的可以,但还是把话接了下去。 “明清皇帝训诫臣属的地方?” 萧定权憋着笑。 “嗯。我就是有点好奇。看了那么多起居注,也没见哪一本记载过明清皇帝是怎么训诫臣属的,只说他们读书设宴,招待群臣……轻描淡写的。” “看来训诫臣属也是一件关上门才能做的事情。 是吧,老师。” 卢世瑜沉默了一下,笑道。 “你从小就想过不少这样的事情吧,等即位之后,好好回报一下当年受的严加管教之苦。” 萧定权也笑了。 “我当然想过了。当年要是……” 萧定权顿住了。 本以为能把那份过往当做一场噩梦来调侃一下的萧定权,真的回忆起那些时刻,明快的表情忽然就僵在了脸上。 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才勉强接下去。 “……要是能一切如愿的话。我肯定也给老师修一个见心斋出来。” 本是玩笑的话,却用了艰难的语气说出来,听上去尤为沉重。 卢世瑜二话不说就把他拽了过去。拽到自己身边,抬手往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不疼了是吧?” “啊、疼,疼……” 拍得他一个激灵。疼。真的疼。虽然药的效果挺明显,但也不是今天就痊愈了,最多只是让他正常活动的时候感觉好一点。这一巴掌拍上去,昨天挨打的旧伤又苏醒过来了。 也把他从那些阴霾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知道疼还敢乱说话。”卢世瑜说着,一边抚上小孩的后颈,像安慰小动物一样揉捏了几下。 “别想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就在这,和你在一起。” 只是平淡的语气,却有着足以托起一个世界的温柔。 让听这话的人莫名就想流泪了。 “……嗯。” 他忍了一下,然后放弃了。转身就扑到了老师怀里。 没哭出来。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埋在老师肩上,动作轻微的蹭了蹭,让卢世瑜的气息将他包裹其中。 于是来自一千年前的恐惧,慢慢消散了,只剩下安心。 哎。卢世瑜心里叹息一声,也只能无奈的抱住了他。 二十六 从香山脚下到山顶,总共是二千二百零九级台阶。 从第一步开始,旁边就贴了个牌子,上面写着,“距离登顶还有2208级”。 这是最短的一条路,直达香炉峰。 两人抬步向上走去的时候,晦暗不明的天色也逐渐开始亮起来。 道路两侧的红叶,在微薄的晨光之下,慢慢显露出它们的色彩来。 入了冬的缘故,许多枝丫上都有些干枯了。循着道路向前望去,半数仍然鲜红,半数已经开始衰败。 它们终将全数凋零。有的埋入根基化作泥土,有的随风而逝,化作尘埃。 但在它们凋零之前。 同路的游人虽然不多,仍是有的。萧定权和卢世瑜一直往前走,不少人半路就停了下来,被某棵红黄灿烂的树迷得走不动道了,兴高采烈的让同伴给自己合影留念。 有人抱起地上成堆的落叶,撒向空中。打闹的欢笑声也随之漾开。 萧定权一边走一边看着他们,嘴角的笑容一直没有下来过。 在它们凋零之前,会成为人们相机里的影像,成为人们情感的托载,成为一份记忆。 一个披着纱巾的婆婆在他们前面不远处的路边上,把一片银杏叶举起来,透过它叶片上小小的角度,看向仍不明朗的天空。另一位举着相机的公公蹲在她身旁不远处,专注地拍摄她优雅的侧脸。 萧定权和卢世瑜走过去,放轻了脚步,免得惊扰到他们。 萧定权心里装满了柔软。 “我喜欢这里。” 他喃喃的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卢世瑜还是听见了。 “那就好。” 淡淡的回答了这么一句。 “不是这个意思,老师。这里……香山,香山很好,但不只是这里。” 萧定权看向老师,熹微的晨光闪烁在他眼中。 “我喜欢这个世界。” 他方才从那份噩梦般的回忆中走了一遭,此刻的感触尤为强烈。 “这个世界不是君臣父子,三纲五常。也许您忘记了,我曾经问过您。” “您告诉我君是天,臣是地,父是天,子是地。” “可是天地之间,人,在哪里。” 萧定权说得很轻。 他以为那些梦魇的魂魄会穷追不舍的纠缠他而来,就像他在看着那江南风貌的见心斋时,突然间心痛得一片空白一样。 但没有。 那些曾经将他灵魂都碾碎的问题,此刻却能轻轻的说出来,甚至带了一点缅怀的柔和。 与那位向命运不甘,为生民不平,却只能承受无尽纲常礼教摧折的太子的语气,已经完全不同。 微凉的晨风吹过来,这句平淡轻柔的话,便也被风吹去,了无声息的消散在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中。 “我和老师一起走过的那个世界,天地之间,没有人的地位可言。” “萧定权这三个字,不能放在‘太子’的前面。” “我不能决定自己爱谁,恨谁,或者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我必须是储君。” 萧定权把目光收回来,和卢世瑜继续往上走,一边说。 卢世瑜默默的听着。 “但在这里……不仅是我。人人都可以决定自己爱谁,恨谁,愿意做什么,不愿意做什么。” “连一片银杏也值得被珍重。” “更何况是一个人的生命。” 没有贵贱尊卑。没人会因为一个死于非命的人地位低下,便觉得这个人该死。没人会认为出卖自己低贱的性命,去换一个人高贵的性命,便是忠良死节的大善事。 从小,人们被教导的,是自珍,自爱,自重。 满树的红枫黄杏终将凋零,所有的人也终将逝去。 但在那一天之前。每一个人都是值得被爱的,也都会遇到这个世界上,值得为之付出爱的人。 但愿我们能和所爱之人一起,看漫山红叶,看海上落日,看圆满或纤细的月明。 “我喜欢这里。” 萧定权轻声说。 二十七 卢世瑜牵过了他的手。 老师的体温一向是比他凉一些的,只是今天,大概是山上的风有些冷,萧定权的手也很凉,两人的体温差距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卢世瑜发现了。于是用了点力,把萧定权拉过来,离自己近些,牵着他的手一起揣进了羽绒服外套的口袋里。 一个又自然,又亲昵得不能再亲昵的动作。 萧定权的脸有点红。可能是被山风吹的吧。 “我没有忘,定权。” 卢世瑜说,一边和萧定权一起,继续往上走。 “我一直都记得你问我的话。” 他一直都记得,他的萧定权是一个多么宅心仁厚,心怀天下黎民苍生的人。 而且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辛苦你了。” 卢世瑜柔声的说。 他还有许多话想说。比如,你想要的,这个世界都实现了,那种苦难再也不会发生在你身上。还比如,今天的你依然和以前一样,如果你渴望为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去做出更多的努力,那就去做。 如今的你身后有很多人,有父母,有家族,有朋友。他们都愿意守护你。 而我。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他说出来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但他说出来了。 萧定权微微的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耳边好像是有一片枯脆的红叶落了下去。飘到地上,轻轻的噼啪声。 也可能不是。 他转过头来看着卢世瑜。 后者的耳郭也少见的红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山风太冷了。 但卢世瑜没有避开。他也转了过去。 萧定权的手还放在他口袋里,因此两人挨得很近。 四目相对。 看着小孩脸上微微的惊愕,卢世瑜不禁笑了笑。 然后用了最笃定的声音,继续说完这句话的后半句。 “我永远守护你。” 二十八 “永远”,这两个字的意思是。 自这份爱伊始,直至我化作尘埃。 心跳的太快了,萧定权有点承受不住。 他悄悄松开了老师的手,试探着从卢世瑜的衣袋里将手抽了出来,卢世瑜没说什么。 他稍微的加快脚步,往前走了几步。 卢世瑜也没跟上来,就保持原速,走在落后他不远的位置。 萧定权深深地呼吸了好几下,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颤抖。是身体内部在颤抖。 他试着平静下来,但没有用。 一瞬间激动得眼眶有点湿润,仰起头来眨了眨眼,看到天幕已经几乎明亮起来。 只剩天幕四周的黑暗,与他们一同在等待日出的降临。 就这么往前走着,带着脑子里嗡嗡作响的混乱思绪,和他那颗被深深地震撼到,一时难以平静下来的心。 一前一后的走了好一段路。 他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台阶,周边时不时有小孩子笑闹着超过他,有又同路的人决定停下脚步。 距离山脚一定已经很远了,因为腿脚都有些轻微的酸麻。 身后那份痛楚仍然隐隐的存在着,但不碍事。 直到他心中的宇宙终于安静下来,星斗回归原位,大脑终于恢复运转,他才逐渐的放慢了脚步。 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后卢世瑜终于走到了他身边。 萧定权抬手揉了揉鼻尖,没有去看他。 卢世瑜观察着小孩的脸色。 有点苍白。苍白脸颊上的两团红色,不像是害羞或者激动,更像是被山上的冷风吹出来的。 表情看起来还算镇定。 卢世瑜有点困惑,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 昨天问他“可以吗,卢世瑜”的不也是这个人吗?怎么他真的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萧定权反倒承受不住的样子呢? 倒不是反感。卢世瑜觉得很可爱,只是让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萧定权又会避开吗。就像那一次,在卢世瑜家的书房里,分明是他从卢世瑜的怀里抬起头来,执拗的要问他不会离开自己的对不对,卢世瑜回答了,他却又一脸通红的往被子里缩去了,甚至装睡都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 对这件事,卢世瑜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他没想到的是,萧定权的脚步停了下来。 卢世瑜也停下了。 萧定权似乎鼓足勇气的样子,转过身来看着他,就那么看着他。四目相对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在卢世瑜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的时候,萧定权忽然凑上前,拥抱了他。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也许不仅是自己的心跳。是两个人的心跳汇聚在一起。 周围的风很凉。羽绒服很厚很宽大,几个同路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一个年轻的男孩大概是有些诧异,他的同伴小声提醒他不要多嘴。 让卢世瑜有点想笑。 紧贴在一起的胸口很温暖,但唯一能彼此接触到肌肤的部分,只是衣领之上的脖颈。萧定权guntang的体温透过那层薄薄的肌肤,落在他颈侧。 男孩的双臂在他身后,收得很紧。 卢世瑜回应了他的拥抱。 头顶树枝上的枯叶被风吹落下来,一片一片飘过他们身边。 一波又一波的同路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有的人注意到他们,有的人看也没看一眼。有的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也有人露出暧昧的笑容,有人激动得拉着同伴的手捂着脸跳。 萧定权都没看见。他只顾把头埋在卢世瑜的颈侧,面对着道路边缘的丛丛树林,闭着眼睛。 卢世瑜没有闭眼,所以他都看见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害怕这种感情被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就像现在。但时间真的来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心平静如水。 坦然的接受了所有的视线。 然后他低下头来。 萧定权还像个树袋熊似的黏在他身上,卢世瑜心里的柔情止不住的化开。 揉搓了片刻萧定权的耳垂,考虑了片刻,没有太久。手指放下去,轻轻的一个吻落在萧定权的耳后。 萧定权浑身都像过电一样,在他怀里颤抖了一下。 卢世瑜不禁笑出了声。 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了商量的语气。 “走吗?再耽误下去,看不到日出了。” 二十九 后面的一段路,直到山顶。两个人一直是牵着手的。 萧定权拒绝了那种掌心相扣的姿势,非常执着的要穿过卢世瑜的五根手指,卢世瑜也随他了。 各种各样的目光逡巡在他们身上,卢世瑜漫无目的猜着,那个老爷爷大概是觉得他们伤风败俗,那个年轻的小姑娘则是被他们的颜值迷得神魂颠倒,他甚至觉得,可能等他们一走过去,这女孩就会把他们手牵手的背影拍下来,发给自己的朋友。 以前他是不懂这些的,也多亏了萧定权的耳濡目染。 相比于卢世瑜的平静,萧定权的表情好像还更倔强一些。 充满了一种,虽然我心里很介意,但我就是要强撑着不说的感觉。 卢世瑜问了,你要是怕被别人看见,也可以先松开。萧定权说,不。我哪怕了。我一点都不怕。 卢世瑜笑得眉眼都弯起来,便也随他了。 这并不是很短的一条路。 但是对萧定权来说,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就是过得这样快。 他上一次来香山,是和自己的一群朋友,走了另外一条道,累死累活的爬了一上午。 畅快是畅快了,就是腿快断了。 至于现在。明明后臀上还有隐隐的痛楚——而且就是旁边这个人的杰作——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累。 腿脚酸软肯定是有的,出了汗又被冷风吹了的不适感也是有的,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更是让他觉得烦躁,但是都和疲惫没有关系。 甚至有点希望这段路可以再长一点。 马上就到达山顶了。 距离山顶很近的地方,挂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祈福木牌。红色黄色粉色,用一些祈福的丝带系着,写了美好的祝愿的话。 用绳子穿起来,再把绳子拴在低矮的树枝上,形成类似珠帘的效果。 萧定权这才松开了卢世瑜的手,走上前翻看那些牌子上都写了什么。 父母身体健康;和伴侣的感情长久;工作或者学业顺利;还有喜欢的某某明星要一直走花路下去。 都是非常非常世俗和朴素的愿望。 也都非常的真诚。足够触动萧定权的心。 “等会儿我们也写一个?” 卢世瑜走到他身边来,问道。 “好啊。” 萧定权脸上带了些笑容,开始猜老师一会儿会写什么。 三十 站在山顶,最大的感受就是,风可真大。 刮得脸生疼,萧定权默默的把口罩摸出来戴上了。 卢世瑜去小卖部里挑选祈福的木牌了,萧定权在外面等他,顺便观察人群。 香炉峰顶上的人比他在路上遇到的人多多了。大家从四面八方的路上山来,一起汇聚在这里。 等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一个平凡的日出。 一大群人围着那块写了“香炉峰”三个字的石头拍照,一对小情侣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在大声的争吵,一个年轻mama抱着她的女儿,站在旁边看热闹似的看着他们。有人坐在小卖部外面的长凳上,打开泡面盖子,香味和热气一起涌出。 他离开了那虚妄的千年。从万人之上的太子,成为了凡人。变成这些家长里短,吵闹不休,缩在羽绒服里,哈着手,跺着脚,烦躁又兴奋地等待日出的普通人之中的一员。 他觉得怎么样? 卢世瑜刚好走出来,把一个最普通的红色木牌放在他手心里,他向上握住,顺便抓住了老师的手。 就没再松开。 两人一同走到山顶的栏杆处,与身边各式各样的普通人一起,俯瞰整个北京城,眺望天边那一抹灿烂的红。 金灿灿的云已经盖满了天空。流光溢彩的金色,是藏在地平线下那一轮红日即将跃出的预告。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拍照的人,吵闹的人,吃早餐的人都暂停了他们的活动,层层叠叠的围拢过来。 卢世瑜和萧定权被人群挤到了一起。好在他们站的位置不错,正前方就是白石雕成的栏杆,视野不会受影响。 被人群簇拥着,山顶的风也失去了威力,寒意都消散了。萧定权把口罩摘了下来。 两人的肩头严丝合缝的贴住了。卢世瑜在栏杆背后抓住了他的手。 天际的红色越来越鲜艳浓郁,云层上的金光也越来越灿烂耀眼。 有人喊了一声,“是那个吗!”耐不住性子的人群开始喧闹起来。 吵吵嚷嚷,热烈的氛围染红了两人的脸。 他们往天边看去,是更亮了,但太阳还没有露头。 这一瞬间莫名紧张期待的心情,和被人群围拢其中的燥意,将他们的心点燃。 萧定权的呼吸都急促了些。凝神望着天边的红色光华时,卢世瑜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 “许个愿吗。” 萧定权听见了。他仍然盯着太阳即将跃出的方向,身边人群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似乎下一秒,红日就要从那里跳出来了。 却在这一瞬,他转头看向了卢世瑜。 “我可以现在就实现它吗?” 卢世瑜愣怔了片刻。他听懂了。 他没有回答,却也没再移开他的目光。急促的呼吸被人群传染过来,卢世瑜的冷静再也坚持不住。 人群高声的欢呼起来。 萧定权捧起他的脸,凑了过去。 红日在那一刻,破除层层云雾和天地间所有的黑暗迸将而出。 初升红日的光芒照亮了整个世界。经久不息的喜悦和欢呼声环绕在他们身边。人们激动的摇起双手,为昼升夜落的奇迹唱出最美的赞歌。 他们在人群簇拥中接吻。 昼升夜落的奇迹是他们的见证。人群的欢呼雀跃是他们内心的高歌。他们交换舌尖柔软和甜腻的触觉。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世界上最美的日出。 被爱与希望唤醒的北京城为他们献上祝愿。 他们成为对方世界里,无可取代的太阳。 后记 旭日东升。 萧定权写好了手里那块木牌,搁下笔,把写了字的一面握在自己手心里,朝卢世瑜走去。 “老师写了什么?” 卢世瑜正在用丝带把木牌挂起来,稍微有些忙乱。见他过来,卢世瑜似乎有点尴尬:“你要看吗?” “我要看。” 萧定权就这么直白的回复了。待卢世瑜将丝带和木牌拴好,萧定权便伸手过去,把有字的一面转到自己面前。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希望萧定权在新加坡一切顺利。” 萧定权忽然有点哽住了。手心里那块红色木牌被他捏得更紧。 卢世瑜发现了他表情的异样。 “你的呢?” “我……” 萧定权想不出理由来,最后决定直接耍赖。 “我的不行。” “……啊?” 卢世瑜看着小孩那窘迫的表情,一时间哭笑不得。尝试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木牌,萧定权飞速的避开了。 “就……不行。不行。” 萧定权很坚定且窘迫的,两只手捂着自己手里的小红牌子,撤离了现场。 找了一个离老师的木牌很远很远的地方,丝带缠了几圈,确认了一下够稳,迅速的挂上了。 趁卢世瑜找到他之前回去了卢世瑜身边。 给卢世瑜整笑了。虚虚的捏了一下他的脸,没有用力。 萧定权乖巧的牵起老师的手,加入了等待下山缆车的漫长队列当中。 “你到底写了什么?” “不告诉你。” 伴随着山间明媚的晨风,缆车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游客。 旭日慢慢往上升起来,又终将在下一个傍晚落下,周而复始。 一块小小的红色木牌安静的挂在祈福树的角落里,右下角签了萧定权的名字。 上面也只有一句话。 它将伴着日升日落,人来人往,镌刻着少年无限美好的爱与心事,永远停留在此处。 故事结束了。但爱,永不散场。 全文完。s i m i s h u w u . c O M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