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
下午的时候,她没有工作,自然也不用到报社去。今天天气不错,没有浓云,也没有大雪,室外偶尔会飘稀稀疏疏的小雪点,落在头上就看不见了,消失的很快。中午给脐梳的小辫子仍在他脑袋后摇摇晃晃,臭美的少年拿起镜子坐在小凳子上照来照去,看着他转动的脑袋,莫名让她觉得安心。 这样,她不会看见熊熊燃烧的大火。 他的世界好像炼制的琉璃一般纯粹,简单的小盏,没那么多繁饰,很容易满足。他的周围无论多么黑暗,只要一束光,透过缤纷透明的身体,在他眼里的永远都是绚丽光彩。仅仅一个随手梳的辫子就能让他开心好久。她站在观赏自己新发型的少年身后看他,脐扭动脑袋,左瞧瞧,右看看,怎么也欣赏不够。 在他身后的女人把目光移到他手中的镜子里,干净镜面里,少年立体的五官,清秀面容,长长的、微微拂过下眼睑的睫毛,和他慵懒但已整洁许多的刘海形成了一张相片。定格在此刻的相片,在此面镜子中的影像,完全可以帖在相册里永久封存。虽然有一双怪异的眼,但他的相貌在人群中也颇为好看。他长得好像翡人社会里书香门第喜欢的孩子,刻意雕成的玉玦都会有一个小小的方正的缺口,他们把它叫做“残缺美”。 头发从脑袋上掉了下来,挡住了眼,他用手把它撩了上去。简单的动作吸引了羽珏注意,双眼自然端详起镜子里少年的正脸,那里细碎的头发都快垂过耳垂了,若不移开,就会挡住双眼,扫到鼻头上。难怪阿姨会让他扎起来。 这在直射阳光下散发浅栗色微光的软发时不时就会塌下来,若不梳起来,或是别到耳后,活生生一个流浪汉。但他早就不再流浪了。 是不是该带他出去理发? 想法一经过脑子就立刻得到肯定答案。是的,该给他理发了,不能一直这样邋遢。他长得足够漂亮,稍微花点心思打扮就会变得赏心悦目。不该是这样乱蓬蓬的。她的眼珠上下打量这个穿着素朴的少年,此刻他只着了一件白色的长袖和棕色长裤,还有那双带毛的红色棉拖,上面一点纹饰都没有。他的穿着和他人一样简单,却没有他可爱,只有那双拖鞋和极易燃起的脸颊是鲜艳的。 她该打扮一下他。 他已经和自己住了好久,早就不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收拾一下吧。”声音从他身后上方的位置传来。 脐回过脑袋,抬起脖子还没问,只听女人说道:“去商场。” “给你理发,买几件衣服。” “真的?”他张大眼睛意外地。 “嗯。” 得到肯定答案的少年喜出望外,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我现在就去收拾!”说完,就兴冲冲地跑到房间去。少年一溜烟,羽珏拿起手机,给阿张编辑短信。 脐穿衣服的动作很快,但也很乱,慌忙套上棉袄,又扭胯提棉裤,步骤乱七八糟,穿得也乱七八糟,连白色内衫都吊在外面。他对着镜子随手把垂在外面的小角塞到裤裆里,简单理了理就出去了。兴奋与期待还挂在他的脸上,但他不知道,他刚绑好的发型已经乱了,发丝从原本梳得光滑的头发里鼓了出来,乱糟糟的,好像被小鸟叨过。 好蠢。她看着他这样觉得好笑,向他勾了勾手。脐走了过去。 “坐下来。”她让他坐在小凳子上。脐乖巧地坐了上去,双腿并拢。 她摘掉他脑袋上的皮筋,又重新给他梳头:“真笨。”她边梳边道。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头发乱了,特别听见jiejie骂他,他唰得一下羞了起来。 太蠢了。她打心底觉得。但是莫名,感到愉悦。 “好了。”她放下双手,脐站了起来,看着她,轻轻抿嘴。白净的脸蛋还是粉扑扑的。 她微微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去拿件大衣。”她松开手使唤道。 少年走到衣架旁,取下大衣走回来,主动为她穿上。 她思索般点了点头,装模作样地:“还不算太傻。” 被说的少年更羞了,垂下耳朵,有点灰心,又有点不知所措。 汽车碾压路面的声音传了过来,那车子开的很慢,到了门口便停下,应该是阿张来了。 她伸出胳膊,从少年那捞起一只手:“走吧。”纤细柔软的掌rou握住有着薄薄一层rou的少年的手,掌心的温度和手骨握力一齐而来,发凉的指尖触在他的手背、掌侧,她的掌rou是温暖的。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看见她身周抽出了光条,万丈光芒,千线万线,比珍珠还要华丽,真的就是太阳!触碰她掌心,被她的手掌握住,她身周的光好似被加持了般更加明媚夺目。 少年难以置信抬着下巴,茫然地跟着她的步子走,好像她走过的地方都是云,飘在她大衣两侧的袖沿上,和吹泡泡一样一朵一朵飘了起来。 她、主动拉了自己的手? 他还没反应过来,女人的背影变得越来越逼真,那些光芒虽弱了,但还有一层柔柔的光,散发着淡淡的洗衣凝珠的香气。尚若梦境,又如此具有实感。好像事情在往好的方面进展,她想主动为他做些什么:帮他梳头、牵他的手,还要带他去逛街! 太好了,太好了!他开心得无法自拔,跟着她的步子一颠一颠。jiejie拉了自己的手,jiejie是不是……喜欢自己一点了?!他好开心,好激动,抿着嘴唇忍住笑,但还是想开心地笑。jiejie是不是认可他了?jiejie喜欢他对不对? 他憨憨地,抿起的唇线已是弯弯上翘的了。 饶他怎样遐想,兴奋一路,开心一路,到了市中心最大的商场时,还是被这高大的建筑震慑了。他是从小城来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巍巍然的大厦,拔地而起,披满玻璃,飞鸟横飞,赴死似撞去。 好高的楼,他吞咽了一下,收回仰着的脖子,看向身边人。 羽珏刚刚从车上下来,后面的黑色汽车开走了。 “走吧。” “嗯!”他们几乎同时伸出手,互相挽上对方。 这里是江舟最大的一家商场,进入大门后,踏入宽敞的空间,被强光照到醒目的门店整齐排列着,之字形的扶梯像从天而降的黑色缎子,折叠着下来了。楼层之间空荡的位置都被绑了白线编成的网,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装束了。和这座城市一样,这家商场只是像模像样地建了起来,不如首城繁闹。但它也怀抱欢乐,有各家小姐太太出来逛街,情侣们出来约会,男人们在楼上聚餐,店员们按部就班地“欢迎光临”。 江舟,是最小限度的,以城市而言的最低沸点。萧索是空气中凝结的悬浮颗粒,这是由经年不变的大雪亲自刻在城市血管上的印记,无论什么,只要身处于城市腹中,总能察觉到一抹惶惶不可终日的惋惜。靠窗的各位坐在热气腾腾的店里堂食,翻滚腾升的白气中,由向上的渺渺卷曲跨越时空地预见那种光景:人群散去、烟火熄灭,聊无一人的餐馆中,食材所剩无几了。这座城市,仿佛下一秒就会进入末日。 好在与餐馆相比,一些服装店原本就是清净的,它的落寞不大,因为这本就是它的格调。在江舟,有钱人家能够光顾的店只能如此:偶尔一人光临,多则两三四个,即便无人造访也无大碍。 她不喜欢去这种店。她的确喜欢冷清,但不是被沉默地聚焦。 她厌恶被关注。 她会装作自然的样子,但也是面无表情,因为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本能地抗拒集合在她身上的东西。那是一种凌驾。 如果身边有另一个人,脐,这个把心思全写在脸上的少年,为了把他打扮起来,见到天真烂漫的笑,她愿意逛下去。她牵起少年的手,走近一家店内,挑选起男装来。 身边有他在,那些目光也会被削减。是他自带的一种能力吗?在他身边,她觉得放松。 是吧。因为他在,那些目光分散了许多,部分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是个可爱帅气的孩子,初长成的少年面部很干净,没有胡青。而且他认真的样子,目光时刻不离身边的“主人”,好忠实的小少爷呀。 没有人会不羡慕她拥有一个这样乖巧俊秀的少年。 连店员都忍不住偷偷瞥他,双手扣在腹下,问候完悄悄伫在一旁,时而看看女客人,时而看看她的小少爷。 如果不是因为眼睛,真是一对俊男靓女啊。 她挑出一件衣服握着衣架拿了出来,压在他身上比了比,感觉不错。 “去试试。” “嗯!”脐抱住身上的衣服,张望着找起试衣间。 “试衣间在这边,请跟我来。”店员弯腰摆手示意,带他来到一个关着门的小屋前。 她就坐在沙发上等他,短短不过几分钟里,她拿出手机,回复起邮件。 她的工作其实不多,但她总习惯于提前处理完,她没有拖延的习惯。 正当她垂眸翻阅邮件的时候,两条穿着宽松仔裤的腿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直起背来往上看去,一个毛茸茸的少年,扎着小辫子,一件修身有着两个装饰用口袋的黑色衬衫,揪着领口半羞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 仅仅是简约的纯色衬衫就已经能显出他的气质了吗。她看着面前侧脸斜眸害臊的少年如是想到。这款上衣的设计很好,颜色虽没那么明丽,但裁剪、装饰和缝线都很专业细致,薄薄的贴合在他的身上,高级感一下翻了个倍。 精瘦的躯干,优越的身形,帅气的少年,不再藏在厚实的衣物下。是呀,他其实很瘦,只是上衣下身太松垮了,显不出来了。 “怎、怎么样?”他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脸,双手不知摆在哪合适。 她先是翘起一个浅浅的唇角,之后欣赏似的,目光瞄准他的上半身夸赞道:“不错。” 啊……!他在心里感叹,眼睛也张大了一点。这件衣服在镜子里就十分贴合,似乎很高档,但是它太酷了。原来jiejie是喜欢酷一点的吗?还没想完,又被牵着来到了另一边。 女人仿佛有了新的灵感,她拿起一件长长的有着兜帽的风衣,前半部分是拼接的,有蓝灰条纹和棕色格子,看上去很新颖,很另类。 “去试试。”她放在少年怀里。 “嗯。” 接着他试了一件又一件衣服,从上身到下身,甚至配了帽子和首饰,她为他选了几款挂在领口有着银色宝石的项链,搭在纯色的衣服上,一下扫走单调。他也变得丰富起来了。 她欣赏着自己的成果,看着他最后那身渐变卫衣轻点下巴。这身卫衣,倒衬出他的可爱了。这时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少年便眯起眼睛,轻轻低头,让手能摸到他的耳朵和侧脑。她感觉很好,心情不错,摸上他的脑袋,就好像摸到了一个长着绒毛的小狗脑袋,由她修剪毛发,由她抚养,洗澡、喂食都是经她之手,这次的小狗刚刚换了新毛,光鲜亮丽的毛发披在背上,整个人焕然一新,更有精神了。 她放下手,望着他的眼睛:“走吧,去理发。” 她该给小狗修剪毛发了。 “好!” 结过账后的男女拎着大包小包向理发店走去,他们来到一家被透明玻璃包围的发店里,一进门就有工作人员接待他们。 “您好,请问谁需要服务?” “他。”她轻轻推了一下脐的背答。 有些迷茫的少年被领去洗发,他们为他披上了紫色毛巾,用温水和香甜的洗发液搓揉头发。呆滞的少年躺在椅背上空想,盯着头顶天花板上灰白黑相间的吊灯重影陷入回忆。他也曾在理发店待过,只是那时他是员工,从未当过客人,门面也没这家的富丽堂皇。他一直都是服务别人的那位,坐在座椅上等客人来,垂个脑袋,吊儿郎当,有人来就挠挠脑袋,准备帮人洗头。脑袋上一双男人的手一会搓洗他的两鬓一会挪到脑后,他以前也是这样。时间长了,手被碱性物质损伤,夏天时会起疹子。 他隐约能感到手背的瘙痒。 毛巾裹住他头发的时候,那股洗发液的香气还在,甜甜的,没有jiejie家的清淡。他有些不喜欢这个味道,太腻了,有着太多世俗气,但还能够忍受。 当他坐在镜子前的黑色座椅上时,披上深蓝罩衣,被后面一个理发师系上绳结,这时他才感受到一股久违的、就要被遗忘的感动。望着崭新宽大镜面里自己明黄的眼睛,他好像要哭出来。他以前不可能有这种待遇。理发师用梳子梳理他打湿成缕的头发,那手法很熟悉,撩起后缕直,用小剪刀沿着指缝一点点修剪,他几乎能料到下一步。他也能坐在椅子上被人服务了。突然,就像意料到的那样,难以描述的懊恼混合着悔恨变成被碾得细碎的沙子,倒灌他的咽喉和鼻腔。他的呼吸道被这种不可言的感情堵住了,那种愧疚感的意志像充气球般胀大。 好像这样不对。气球在颅内挤他的头骨,里面空落落的。 他……突然无法否认物质对他的影响了。 他真的是单纯因为感情才喜欢上的她吗?物质,难道没有在背后推他一手吗?他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是道德感很强的人,可是喜欢一个人这种事,就像爸爸喜欢mama,他想自然而然地去爱。 可是,他现在真的在自然爱着一个人吗? 好想低下头,深深反思一番。 钱这种东西,和怪物似同,一分一秒罩在他的身后,用影子包裹他。 如果有钱的话,那他的一切是否变得合理起来?他有和她同等地位,有和她比拟的财力,那么,他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也会有人在乎? 他好像明白了。 这就是她不回应自己的原因吧……她不需要回应。他又变得低落。她拥有足够多的财富了,其他于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哪怕身边多一个或少一个人,也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即便这样想他还是怀有侥幸。他真是太异想天开了,但这异想天开不是没有缘由。因为每逢望及女人的眼,总能看到一汪比海沟还要幽暗的深潭。 那是最初由海水浸泡埋葬的东西,最缄默最寂静的一隅。那里的最远处,最深处,似乎有一s i m i s h u w u . c O M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