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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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那日园中相会后,你的婚事火速定了下来。 周瑜编了个孤苦无依的身世,以你的眼光来看,简直漏洞百出。你爹娘不算粗心的人,竟也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仔细想想,自从佛寺得琴那天起,事情的走向便无比古怪。 来历不明的琴灵,忽然下达最后通牒的父母,怎么可能一切都能这么正好? 而你,竟到了这个时候才生出一点怀疑。 若不是昨日随母亲去山上还愿……你可能到大婚当日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昨天你遇见一个黑袍僧人,口称你身上孽缘缠身,你刚想细细问他,只转眼间,他已不知所踪。 这事情过分奇异,不由得你不多想。 你坐在花园的水榭里暗自思忖,竟没发现周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你身后。 “meimei,在这里做什么?”周瑜将手按在你肩上,他的身影在湖水的倒影里和你的倒影依偎在一处,看起来无比亲昵。 一条鱼忽然在水面上扑腾了一下,一甩尾将你们二人的倒影击碎,只剩下片片破碎的波澜。 水中周瑜和你的面目一点点模糊,你愕然发现他的面容和你看起来居然有八成相似,那些怀疑的想法和梦中破碎的画面随着水波一点点荡漾开来。你轻声问周瑜:“公瑾,你为什么叫我meimei?” 周瑜的手指在你的鬓角上轻轻抚了抚,含笑道:“上回上街,不是有人把我们误认成兄妹?你知道,府里府外的所有人都说我们有夫妻相……也许上一世,我们真的是一对不得善终的兄妹呢。” 你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一阵齿冷。你扭过头,直视着周瑜的双眼:“公瑾,这里没有什么兄妹。你在想什么?” 周瑜的神色空白了一瞬,很快他又笑起来,眉眼弯弯,眼中氤氲着一汪暖意。 他说:“是,我们当然不是兄妹了,你马上、就是我的娘子了。” 奇怪,奇怪,他的声音那么温柔甜蜜,他说的也的确是事实,可是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这么不舒服呢? 你胃中一阵翻腾,你忍着作呕的冲动,抬头冲他扯出一个牵强的笑。 一只黑鸢自天边飞过,奋力的翅羽几乎撕裂了湛蓝到有些不真实的天空,它的利爪间似乎落下了什么。 此时,离你们的婚礼,还有一个月。 08 那天花园中的对谈后,你就没再能见到周瑜。 本朝婚前的习俗是成亲前一个月,新郎新娘不得见面,否则婚后家宅不宁。周瑜口称自己是古琴蕴灵,天地造物,却也老老实实地搬去了外面的宅子,守着本分不近你半步。 周瑜走后,你夜里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忽地想起白日那只黑鸢,便独自趁夜走向花园后的那座有些荒僻的小院,今日它似乎正是在这里丢下了什么。 你怕被家仆发现,不敢提灯,只在袖中藏了一根火折子,打算借那微弱的火光在杂草中找东西。 淡橙的火焰照在幽绿的草叶上,只能照亮寸许地面。夏日的夜空一向明阔多星,银汉迢迢,今日却不知为何,夜色昏沉,几如冬夜。 你低着头找东西,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见过星月夜了。 杂草被你拨向一边,露出一角浓艳的猩红。你心想大约就是这个了,赶忙将那东西拾起。 那是一条红绸,其上针脚密仄,在这样黑沉的夜里也能看见其上精细的绣纹。你一手执着火折子,寸寸照过看清,那绣样上倒映的火光竟随着你的动作流转变幻,绣工堪称神技。 如此精湛的绣艺,你本无论如何也该叫上一声好,可偏偏、偏偏…… 偏偏这正是你几个月前在那座奇诡的大殿中见过的红绸。 你背脊上冒出密密一层冷汗,几乎浸透了贴身的里衣,你在夜风中打了个寒战,手中的火折子却不小心按在了那段红绸上。 你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纹样被火光吞噬殆尽,留下星点艳红的飞灰,待到表面那层红绸燃去小半,你发现红绸内里竟夹了一张黄纸。 你呼吸凝滞,眼睛定定地盯着手中那半截还在燃烧的绸带。其上的火焰亦然十分诡异,竟只烧去了红绸,半点没有伤到内里的黄纸和你的皮rou。等到那段布料全都变成空中的片片浮灰,你才得以看清黄纸的全貌—— 那根本不是什么黄纸!那是一张符纸,其上用朱砂画了镇压恶鬼的封文。 你对那封文再熟悉不过了,在那些被术士折磨的日子里,画着这封文的符纸一张又一张地被贴在你身上,仿佛你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凶邪。 你听过家中下人嚼舌根,他们说,你娘怀孕时曾有医师诊出双子脉。你爹为此特找来方士批命,那方士掐算一番,说此胎双生,两子前世身世不凡,恐有胎中相斗之忧,必然凶险。你爹为此使了许多银钱,要他替那腹中胎儿保命安魂。 可等到生产的那一刻,降生的只有你这一个女孩。你爹以为被骗,怒气勃勃地去寻那方士的麻烦,可等他到了那方士的居所时,那人早已横死家中。 你爹悚然,赶忙打马回程。你自幼就显出聪慧之兆,人生得亦然玉雪可爱,你爹却对你避之不及,连带着对你娘也没有好脸色。 他有意置办外室,借口要外出做生意,却在途中惊马被掀翻在地,被马蹄踏坏了根本。 别人都说他走运,在马蹄下捡回一条命,他却认定是你的命格太贵,与他相冲,那腹中的另一个胎儿也是在腹中被你吞噬。 他认定你命格极凶,对你不敢虐待,但也没有关怀。他找来医师,妄图凭借药力治好自己,再举得男。 医师没有用,他又去找方士来做法,那些方士来来去去,多是说你命格太凶,男胎不敢来投,要压下你的命格家中才能添丁。 于是那些朱砂、鸡血写就的黄符纸一张一张密不透风地贴在你身上,符纸被风一吹,哗啦啦地响成一片,你跪在祠堂里抬头望,那些牌位正八风不动地安稳端坐在那灵堂之上。 你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的符纸,此刻又出现在你眼前。 你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忽觉一阵晕眩,眼前像被黑布蒙住了一般看不清东西。 你将那张符纸和火折子一起揣进袖子里,跌跌撞撞地回了房。 回房的路上安静得有些诡异,本该守夜巡逻的家丁不见半点人影,连夏天惯有的蝉鸣声都听不见,唯有路边为庆贺婚仪在即而扎起的红纸灯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红光。 你额角突突抽痛,浑身如坠冰窟般颤抖发凉。你攥紧了冰凉的指尖,心想: ——那些家仆,他们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 又是什么时候,你就没再见过你爹娘的面呢? 09 你本以为自己晚上会失眠,可回房后,你几乎是倒头就睡。 你睡得不安稳,一晚上都在做梦。 那些梦破碎不堪,你像在看走马灯一般不得全貌,只能抓住些许片段。在那些片段里,你是牙牙学语的稚童、是御风而行的仙人、是挥斥方遒的女帝。你这一生,想不尽、做不成的那些无望的心愿,在这个梦里,全都得了圆满。 你踌躇满志地向前走,幸福得几近晕眩,以为将踏上锦绣前程,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把如经秋水濯洗般明利的青锋长剑。 那把剑被磨得很快,拭过脖颈时,甚至如一阵清风拂过般温和,没有半点多余的痛苦。 你栽倒在地,不知是不是因为死亡降临,你眼中所见的天地轰然倒塌,世间万物都开始扭曲变形,最终沦于一片黑暗。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托着你的脸,将你搂在怀中轻声安抚:“睡吧,睡吧,马上就会醒了。” 你从梦中惊醒,发现外面日光已经大盛,恐怕早过了起床的点,竟也没有一个侍女来唤你。 你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颊边的乌发湿淋淋地贴在皮rou上。你轻抚着抽痛的额角,掀开帷幔从床榻中探出身来。 一只黑鸢正站在窗棂上死死地盯着你。 见你发现了它的存在,它木然的眼珠开始转动,它歪着脑袋,大叫了三声,而后展翼腾空而去。 几乎是它消失在你视线里的那一瞬间,原本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一片死寂的小院终于有了动静,简直像你刚从无人烟的鬼域逃回人间。 你的贴身侍女推门走进来,微笑道:“小姐,你醒啦?” 她笑吟吟地过来扶你坐到妆镜前,用梳子将你汗湿的长发梳开。看到你浑身冷汗的狼狈模样,她竟连半句话都没有,仍然摆着一副笑脸为你通发。 你的丫鬟,你是最熟悉的。这个丫头是贴身侍女中最爱啰嗦的一个,放在平常,她的话匣子早就打开了。今天她安静成这样,难免有些诡异。 你偷偷从铜镜中觑着她的表情,她低着头正在替你绾发,明明不该察觉到你的视线,她却仿佛头顶还有一双眼一般,马上开口问你:“小姐,怎么了?” 你刚想说没什么,她已经动作迅捷地帮你挽好了长发,微笑着看向镜中的你。 你这才发现,她的微笑竟与最开始进来时面上的表情无半点不同,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铜镜里,她的两颊红得异样,像在脸上涂了两块抹不开的胭脂,也像……纸扎人脸上用笔画出的那两团面靥。 你额角滑下一滴冷汗,牙齿克制不住地开始轻轻打战。那侍女的指尖被你的汗珠触到,竟就如纸一般歪软发皱。 镜中的她与你对视,眼神空洞,唇角仍挂着甜甜的微笑:“小姐,怎么了?” 你忍住想要尖叫的欲望,勉强露出一个笑:“没事,你出去吧。” 她冲你一福身,步履轻忽地出了房门。她的后跟似乎垫着什么东西,走路的时候根本不接地,她的姿态亦十分诡异,向前迈步时,膝窝甚至不打弯,而是直挺挺地探出去,看起来不像是人,更像是棺材铺门口的那些纸制品。 你屏着呼吸,等她的身影消失后偷偷地从后窗翻了出去。 一路上,你连一个身影都没看见,就连声音也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仿佛整个府中只剩下你一个活人。幸好你以前经常偷溜出府,否则还不知道有这么一条路。你小心地挑着荒芜的小路走向宅邸后门,在即将推开那扇朱漆大门的上一瞬,你的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凉意。 你猛地扭过头向后看,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大群丫鬟小厮。他们脸上都泛着不正常的两团绯红,一个挨着一个、面无表情地站在你面前,黑洞洞的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你。 他们面容惨白,只有唇和颊是艳红的。看到你回过头来,那几十张诡异的脸同时扯出一个相同的微笑,连上扬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然后他们齐声开口: “你去哪——小姐——” 你牵动唇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手背在身后,指尖紧紧地拽着裙摆,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方才开口:“我出去转转,想去买点零嘴吃。” 他们却仍死死地盯着你,猩红的口唇一张一合,发出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外面很危险——不要出去——” “外面很危险——小姐请回房——” “小姐请回房——” 你牙齿打战,脸上的肌rou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你惨笑一声,提着裙摆绕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奔逃回自己的房间。 那些家仆站在原地,乌黑不见光亮的眼珠随着你的动作缓缓转动着,微微歪着头目送你回房。 你心神惊惶地关上房门,将背抵在门板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不知道家中是什么时候发生异变,那自名周瑜、自称为琴灵、即将与你成婚的男子又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捂着嘴,咬牙忍住欲呕的反应,却在不经意抬眼时又望见了那只黑鸢。 它站在窗台上,歪着头盯着你狼狈的相貌。 你快步走上前,横眉冷喝道:“是你做的手脚么?” 那只鸢张开羽翼,在你头顶盘旋,你才发现它爪上系着一条鲜亮的红绸。 你伸手解下,发现果然与之前所见别无二致。你攥着那条红绸,哑声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只鸢却没有多说什么,直直从窗户飞出,再看不见踪影。 从那天开始,你每晚都在做噩梦,梦的开头无一不美好,结局却总是你惨烈的死亡。每一天,你的梦境都会更清晰一点,你也得以逐渐看清那持剑者的身姿。 期间,你一直试图逃出府外,可每次都会被行踪诡异的家仆发现,然后被恭恭敬敬地“请”回房中。黑鸢每天都来,带来一根又一根艳似滴血的红绸,你将那些红绸细细收好,尽数藏于匣中,放在床底的暗格里。 这些日子,你明明一日怕过一日,睡觉的时间却也一日长过一日。就算你无意就寝,也总会猝不及防地倒在某处入眠。 大婚前夜,你刚从黑鸢爪上解下红绸,便伏在窗边的矮榻上昏倒过去。 在这一次的梦中,你终于看清那人的面容。 持剑者眉眼清丽,神色淡然,玉白的面上染上了从你身体溅出的星点血迹,眼中似有隐痛。 这样出色的面容,足够你见过一次便铭记于心。更何况,这张脸的主人曾与你朝夕相处,同进同出三月有余。 周瑜收回剑刃,薄唇轻启,怜悯道:“meimei,睡吧。” 你眼前一片漆黑,似乎听见他轻轻哼起什么小调,而后抱起你逐渐冰冷的身体远去了。 10 你自梦中惊醒,那些惨烈的记忆在你脑海中来回撕扯,教你痛不欲生。 你捂着头,跌跌撞撞地爬下榻,发现此刻竟已入夜。 白日刚来过一次的黑鸢从窗外飞入,落在案几上时竟口吐人言:“姑娘!姑娘!快走!” 你怔然地看着它,它焦急地重复道:“来不及了!快走!” 你往窗外一望,园中烛火森森,那些家仆都望着你们的方向,却也只是望着,没有半点动作。 你支起身子,跟在黑鸢身后向府外逃去。那些乌黑木讷的眼珠一直死死地凝望着你,那些猩红的嘴仍然在开合,你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你忍住头痛,发髻在你奔跑的动作中散开,那些金钗玉器全落在你身后的小径上,在石板路上摔出清脆的响声。 你没有回头,任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肩头,那些发丝被风卷起,散乱在微凉的夜风中。 风越来越大,吹过你身侧时简直是呼啸而过。那些幽红的纸灯上的红纸灯罩被狂风吹去,其中的燃烧着的烛台竟是森白如人骨的白烛。 你压下心头的惊慌,继续坚定地向大门跑去。园中所有家仆都站在小径两端,默默地注视着你逃跑的动作。它们的脸在狂风中被吹裂,五官也变得模糊起来,只有那一双双眼睛,仍然死死地盯在你身上。 今日的路长得过分,你知道现在的情况不能以寻常计,便闷头一个劲向前跑。 那扇朱红的大门总算出现在你眼前,你心中一喜,快跑两步想要拉开门。 门却在你动手前就已豁然洞开,周瑜独自站在门外,神色莫测地望着你才伸出的手和凌乱的衣装,微微叹了口气,道:“还是见面了……你要去哪里?” 你往后倒退了两步,开口说话时竟意外的冷静:“你杀了我,不止一次,对吗?” 周瑜的表情总算有了些许动容,他蹙着眉问:“你想起来了?” 你脑中不知何时不再抽痛,你站直身子,毫不畏惧地同他对视:“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在帮我做选择?你这一次,又是想做什么?” “看来只想起来了一点。”周瑜的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一个弧度,话语间隐隐藏着怒气,“每一次,你都会问这些话。每一次……你都只记得结果,从来不记得为什么……你对我,未免太过残忍。” 被杀死的人是你,什么叫你太过残忍?你瞠目结舌,一旁的黑鸢却率先开口发声:“你已陷入魔障。人鬼殊途,难道你不懂得吗?” “哦?殊途?”周瑜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他低声喃喃,声音几乎碎在狂风里:“我与她是殊途还是同归,何时轮到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他话音刚落,那黑鸢哀叫一声,竟从空中栽了下来,在石板上溅出一蓬血花,再无声息。 身边风声渐息,周瑜走到你身边替你将散乱的鬓发别在耳后,你不知被他施了什么妖术,竟动弹不得。 他爱怜地在你鬓边抚了又抚,叹息道:“狼狈成这样,裙摆都跑脏了。快回去休息吧,今日见面已不是吉兆,明日的婚事可别误了吉时。” 你被他打横抱起,发现那些面容破碎的纸人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一堆碎纸,渐渐被吹没在风中。只剩那些燃烧的白烛,不住地往下淌着青白的烛泪。s i m i s h u w u . c O M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