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问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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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瓜以半圆匙剜出小团子,颗颗橙黄饱满,渔歌还备了几枚银嵌玉顶果叉。南婉青先净了手,便拈着玉顶银叉勾画符箓,一笔收束,金线符文悬空闪动,光华熹微。 贡果甘甜爽脆,南婉青叉起一块送入口中,只咬了半个,唇齿留香。她还未及坐下等候,灵符金光涣然消散,苍白双足垂落虚空,银铃沙沙,翩然无所依。 “何事?”少见她来得这般及时。 南婉青道:“宇文序近来有些不对劲。” “他又同什么人吃了饭?”随随皱眉。 “我倒求着他去,”南婉青恨恨咬一口甜瓜,咔嚓作响,“他逼着我给他生儿子。” 随随当即警觉:“你不能答应。” 南婉青道:“我又不是蠢的,怎会答应。只是他实在逼得紧,原以为一时兴起,十天半月也就罢了,我吃糠咽菜熬了两月,他竟毫无松口之意,还越发起劲。” 随随不解:“这该如何是好?” “从前你教我画避孕调经的符咒,当世行医之人皆未看出差错。”南婉青问道,“可有什么法子更易脉象,以示此身不产不孕?” 轻盈身影半空虚浮,稍作思量便有了主意,随随一双赤足点地,进前几步:“我寻一个女子,与你年纪相仿且无后命格,以她的脉象掩去你的脉象,这便成了。” 南婉青连连点头,再添了一句:“那女子丈夫须有子嗣,如此方是女子不孕。” “明白。” 每月既朔与既望,太医署遣专人入昭阳殿请平安脉,除却郑太医匆匆面圣的初诊,算来已是第四回。 南婉青半卧帘帐,藕荷轻纱隔绝医患照面,小臂伸出账外,严实遮掩素色方巾。郑太医垂眸切脉,额间沁出薄薄一层细汗。宇文序仍旧驾临昭阳殿伴诊,天子服丧二十七日而止,一身墨青长袍静坐如钟,崇山俯瞰,余人仰麓之威。[1] “如何?”宇文序问道,往常诊脉不过一刻钟,今日多出一倍时辰,郑太医方且起身叩首。 “回陛下,”郑太医双手伏地,前额轻点羊毛毡毯,缓缓抬高几寸,俯身回禀,“娘娘……” 南婉青缩回了手活动筋骨,好整以暇。 宇文序落座榻尾,南婉青只见一半冷峻侧颜,高鼻深目,淡漠眉眼似古井无波,若是这人不按着她生孩子,她也愿真心实意夸一句清俊郎君。 “娘娘脉息从容和缓,节律均匀,乃凤体安和之象。只是虚寒生于内,又积蓄日久,尽除非朝夕之功,仍需仔细调养,以待天时。” 贼虫老王八,竟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宇文序微微颔首道了“平身”,南婉青坐直身来,张口发难:“诚如太医所言,为何本宫正月以来癸水未至?往昔尚不过三月,如今已是五月有余。” 郑太医拱手道:“启禀娘娘,《黄帝素问》有‘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天癸,天乙所生之癸水也。冲脉、任脉,奇经脉也。二脉并起于少腹之内胞中,循腹上行,为经血之海,女子主育胞胎。夫月为阴,女为阴,月一月而一周天,有盈有亏,故女子亦一月而经水应时下泄也。亏即复生,故于初生之时,男女构精,当为有子,虚则易受故也。” “论病先论其所主,男子调其气,女子调其血。气血者,人之神也。妇人以血为基本,谨于调护则气血宣行,其神自清,月水如期,血疑成孕。若脾胃虚弱,不能饮食,荣卫不足,月经不行,寒热腹痛,难于子息。宜补其胃气,滋其化源。或患中消胃热,津液不生,而致血海干涸,宜清胃补脾,其经自行矣。《经》曰:胃者卫之源,脾者荣之本。《针经》曰:荣出中焦,卫出上焦。卫不足,益之必以辛;荣不足,补之必以甘。甘辛相合,脾冒健而荣卫生,是以气血俱旺也。”[2] “常言道:急则治标,缓则治本。人之育胎者,胎成气血之本也,固本盈虚宜徐徐图之,欲速则不达,娘娘切莫心急。” 急你个驴马头! 南婉青气不打一处来,又听郑太医说道:“若娘娘不放心,微臣与太医署同僚再议一些食补的方子来。娘娘桃李芳华,宽心而候,必有佳音。” 男人温热指节探入掌心,宇文序轻握素手,拇指摩挲手背以表宽慰,脉脉含情。 南婉青心下跌足叹息,悔恨不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今日之失便失在郑太医这老滑头身上。显见他也不是个蠢的,倘若坦言宠妃不孕,有十八个脑袋也不够砍,不若开些吃了死不了人的药丸药膳,拖个三年五载,顶多治一项办事不利之罪,左右身家性命是保住了。 宇文序道:“彭正兴,送郑太医出去。” “谢陛下隆恩,微臣告退。”郑太医谢恩退身,彭正兴虚扶臂弯引出偏殿,内外随侍宫人一一行礼。皂靴踏过正门高槛,郑太医抬手拭去满头热汗,心有余悸。 彭正兴道:“再几日入秋便凉快了。” 郑太医摆摆手:“惭愧惭愧,陛下气宇龙兴,微臣惶恐。” 二人相视一笑,作揖拜别。 宫娥挽起芙蓉香帐,美人玉容似有哀愁,低眉不语,宇文序执手坐近南婉青身侧,宽厚大掌仍是握着纤手摩挲:“医言肯綮,往后日子还长,不必焦心。” 焦你个驴马头! 南婉青愈是气极愈是假笑从容,强压怒火点了头。 “你我虔心若此,必得上天眷顾。且放宽心,好生饮食,好生用药,多出去走走散心。”宇文序低声抚慰,“今日边庭有急奏,晚膳不能来用了,尚不知议定几时,你累了便歇息,不必等我。” 南婉青道:“秋收将近,北狄各部定然虎视眈眈。你国事繁重又两处奔波,劳心劳形,近日歇在宣室殿罢,我知晓轻重,你也好生保养才是。” 宇文序另一手扶上腰后,唇印轻柔吻去眉间愁绪:“我心神在此,不觉疲累。” “……” 好一招四两拨千斤,寥寥数语,一个痴心男儿的相思深情便跃然眼前,入木三分,此人城府手段愈发纯熟老辣。 南婉青应对乏力,无计可施,不自主思索投敌匈奴有几分可行。 《春秋左氏传》有鲁成公出访晋国,晋景公不敬,鲁成公便欲修好楚国而背叛晋国,季文子引史佚之《志》劝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宇文序虽棘手,好歹其意明晰,心在求子,倘使投敌,且不说山高路远,狄人自骨子里轻贱汉人,只怕难求善终。 下下之策,若非性命攸关,等闲不可行。 南婉青痛定思痛,若有什么办法根除宇文序求子的念想,必定是她不能生育。请脉之事虽百密一疏,然症结在此,既不能借他人之口点醒,那便是她亲口吹这不产不孕的枕边风。 圣驾一去再返已是三更天,宇文序简略梳洗,轻手轻脚上了床榻。南婉青等候多时,一个翻身钻去宇文序怀中,沐浴留香,小脸埋入肩窝,男子肌肤水汽清凉。 宇文序顺势揽紧腰肢,又将人往怀里带了一些:“怎的还不睡?” 柔软身躯伏卧胸口,怀中人闷声闷气:“我做了个梦,不知是何处,有许多小娃娃,还有一位满手金项圈的老妪。她一个一个娃娃套了圈子,我瞧上头写着某家某户,便问哪个是我的。那老妪打量一眼,说我此生未得子孙缘法,不必再求了。” “向之,想是我命格不好,无福诞育皇嗣……” 宇文序道:“胡说,你最有福气,你是我的福星。” “向之……” “人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连月惦念未得音信,自然惴惴生疑。我几番求签皆是吉象,岂有无福一说。”宇文序搂着人躺下,搜索枯肠一通胡诌,生怕她胡思乱想,自寻烦恼。 眼看这人三言两语化解梦兆之说,南婉青留有后手,顿一顿又道:“诸位姐妹青春年少,你也去瞧一瞧……”她起先猜测宇文序狡兔三窟,应是后宫嫔妃一同问医求子,后来才知唯昭阳殿有此圣谕,南婉青愈觉此人心思缜密。 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她成了众矢之的,必然一心求子唯恐失恩;若是她长久不孕,宇文序顺理成章寻下一个女人,新欢必然受宠若惊,扬眉吐气,卖了这条命给他亦是感激涕零,何况区区生个孩子。[3] 倒不如她来送这个人情。 “倘若因我误了皇家血脉,更是罪孽深重,百身莫赎。” 怀中人闷头自怨自艾,瑟缩如惊弓之鸟,宇文序又是歉疚又是怜惜,搂紧了胳膊,侧身而卧,哄小儿一般拍抚腰背:“莫说傻话。” “向……” “不必多想,睡罢。”宇文序浅吻柔润青丝,粗砺手掌放软了力度轻抚,一拍接着一拍,慢慢悠悠。 南婉青气得直磨牙。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枕边风需日积月累,润物细无声,并非一蹴而就之策。南婉青自觉cao之过急,便耐着性子隔三差五提一嘴觭梦无子,宇文序每每不痛不痒顶了回来,存心与她过不去。[4] 如此念叨有小半月,一日午后南婉青正与桐儿打双陆,正殿人声喧哗。遣了宫娥前去查探,南婉青的墨玉棋子才走两步,郁娘一打帘子进来,叠声道贺:“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陛下与太后娘娘一齐送了神图神像,可见都盼着娘娘早日得喜,娘娘快换了衣裳谢恩。” “神图神像?”南婉青一头雾水,宇文序这厮又弄出什么名堂。 “启禀娘娘,此乃吴真人手迹《天王送子图》,陛下多方寻求得来,吩咐供于寝殿,每日三回焚香祝祷。”[5] 南婉青粗粗挽发更衣来了正殿,郁娘眉飞色舞指点一幅长轴古画,纸张泛黄,笔势飘摇,画卷着墨繁多却不显拥挤。天王威严,天女和善,神怪瑞兽望而生畏,皆有泠然御风之态。 她随口诌了一个神婆,他便请来一堆神仙坐阵。 郁娘一转身子又道:“这是灵山寺佛塔请出的送子观音,太后娘娘与住持颇有交情,多番修书为娘娘求来此等福泽。娘娘每日辰初参拜神像,诵《法华经》至辰正时分,天人感应,必定心想事成。” 每日三回焚香祝祷…… 每日跪诵《法华经》半个时辰…… 这不正巧了,她生有两条腿,正好一脚一个。 郁娘满面春风,笑道:“娘娘可别欢喜过了头,快快谢恩。” 南婉青险些按捺不住腿脚,深深吐纳数口调顺气息。 上京距匈奴几百里来着?s i m i s h u w u . c O M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