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天又一次亮起来,刚刚度过的或许是在场之人此生最漫长的夜晚。 而这里并不包括沈兰摧,他依旧站在那里,不退也不避,更不上前。 这一守,足足一天一夜,风沙和血污让他的衣衫变得晦暗粘腻,而衣摆上白蚕丝绣上的竹叶和兰草,却像是吸饱了血气一般,变得格外鲜艳显眼起来。 他答应了不退,就一定不会退。 所有人都在等,等他精疲力尽,等他放松警惕,而一次又一次失败的试探,让一种绝望逐渐弥漫开来。 他好像没有极限。 噪杂声越来越大,按捺不住的人越来越多,众人一步步向前,想要围剿面前这个不知疲累的杀神。而就在此时,地面的黄沙开始流动,一阵强过一阵的震颤,似乎从地下传来的沉闷轰隆声逐渐扩散。 打破僵局的是另一声更近也更清晰的爆炸崩塌声,以及地面上突然冒出来的一小群人。 他们看起来比沈兰摧还狼狈,衣衫破碎满是灰土血迹,但依旧不妨碍众人辨认出他们的身份。 或许是那身明黄织锦上金线刺绣在阳光下格外明显,又或者被打湿的锦衣皮裘依旧十分显眼,而那柄重剑卷起的风几乎一瞬间裹着剑气扑到面前。 藏剑叶家,霸刀柳家。 而这两家的人聚在一起,让所有人的脚步都下意识顿了一顿,不想卷入复杂的世家之争里。而就在这片刻犹疑中,脚下的沙土流动的速度几乎快得让人步伐受阻,像是把人往一个方向推似的。 “快跑!要塌了!” 不知道是谁先喊出声,一把嘶哑的嗓子被扯出尖利的破音,沈兰摧的目光在那几人中巡视一圈,找到目标后脚尖一点,落到其中一名黑衣少年身边,头也不回的跟着他们一并走了。 其余人自作鸟兽散,只有不断传来的沉闷重响在风沙中回荡。 直到脚下的沙土不再有震颤,一行人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第一个人瘫倒后,其他人也跟着七零八落躺成一片,一时间只剩下杂乱又粗重的喘息声。 沈兰摧在裴骄身边盘膝而坐,微微垂着眼俯视他,他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看人时自带几分厉色,此时也未多几分柔和,反而因为居高临下显露出另外的冷淡。 “我们都被那个老——混蛋给骗了。”裴骄在心里翻来覆去把晏琢骂了一路,现在他喉咙干渴,只好把多余的话往后缓上一缓,先回答沈兰摧未出口的疑问。 “的确是楼兰地宫,里面也确实有很多东西,但不是我们要找的。”他这两句简直是废话,看到沈兰摧皱眉,裴骄赶快解释,“里面是马贼宝藏或者红衣宝藏总之什么都好,只有最普通的财物而已,完全称不上宝物。” 他说了许多话,反而缓过劲来,只有身体疲惫,于是继续躺在地上,嘴唇一张一合,抱怨道:“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啊啊气死我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拿着藏宝图,自己却没有去过。” “他并未说过。” 裴骄抬了下眼,不意外沈兰摧居然会这样说,没错,晏琢从来没说过,他只是暗示过,更何况当初玉飞声因此而死,谁也没有怀疑过这张藏宝图只是个空壳。 “总之里面除了钱,就只剩机关了,对了,这个东西,应该是你要的,你看看?” 裴骄在怀里摸了摸,掏出来一颗白玉珠子,几如鹅卵,大的有些古怪。沈兰摧接过来在手里一掂重量,便知道这是个储物的盒子,再仔细一摸索,果然有一道细缝。 裴骄躺着,视线正从沈兰摧手下穿过去,看到上面沾染的血迹,突然一把握住他手腕,用衣摆上的血迹用力地在上面蹭了两下,珠子上显出些新的纹路来。 “这是什么,地图?陷阱?” 上面的痕迹显然是人工而成,但又过于细微,连摸都摸不出什么,偏偏在沾了血后,由内而外渗出些许痕迹。 “算了。”他把珠子往沈兰摧手里一推,仰面又躺了下去,他太累了,谁知道这是不是晏琢的另一个把戏。 沈兰摧神色一直未变,据裴骄说,是在一个祭台上拿下来的,原本放在那的不知道是什么,但他可以确定绝对不是这个珠子。晏琢故意留下这个,所以这是他的信物吗,他想到悬红台上那张榜,谁取走里面的宝物,谁就可以取晏琢的命。 天下那么多宝物,凭什么判断真假?只是晏琢的消息放得太快,谁也不愿落后一步,以至于这样明显的蹊跷,竟没有人去质疑。 是了,只有晏琢自己知道,里面有什么。 他不知道再见到晏琢胜负如何,以两年前他们分别的时候对比,他敢说有五成胜算。可时间不止在他一人身上流动,他的勤勉刻苦,在晏琢眼里也许不值一提。 当一个人的天赋,武学,都不下于他甚至更胜一筹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了时间的沉淀。 沈兰摧摇了摇头,甩掉这些杂念,就算只有半分,也足够他踏出这一步。 他必须跨过去,他逃过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无论输赢,他得去面对。只是他这一点晏琢同样清楚,为了将这一天推得足够早,费了不少心思。 在荒漠里久留显然不是个好做法,一行人稍稍恢复了些体力,便互相支撑着站起来,他们方才跑得虽然急,却不是蒙头乱撞,在荒漠中迷失方向,下场不见得比活埋更好。 沈兰摧回身望去,楼兰古国的断壁残垣依旧像是浮出海面的礁石一般,无声地在此地沉没,风沙日复一日的侵蚀和掩埋,总有一天会连这一点痕迹也消失不见。如同他未曾得见的那座地宫,彻底的归于沉寂,又或许千百年后物换星移,让所有过往都重见天日。 他向前走去。 这里离龙门镇已经不远,以他们的脚程,大约一日半就能走到。那里是龙门荒漠最大的绿洲,也几乎是所有行人补给的地方,这意味着他们一路上碰到的所有麻烦,都会在那里一次性聚集起来。 裴骄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语气透露着担忧,沈兰摧这次闹出的动静太大了,而裴骄在请求沈兰摧断后的时候也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怀抱着一丝侥幸,可惜沈兰摧并没有给他做梦的机会,沈兰摧几乎得罪了整个龙门的淘金者和悬红客。他甚至提出了绕行的建议,或者易容改扮,悄悄地补充物资然后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而这些想法同样被沈兰摧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他扫视一圈,用一贯没什么起伏的语气说大家需要休息。 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伤,继续赶路十分不明智,但去客栈,似乎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裴骄忧愁地叹气,又和其他人商量了什么,沈兰摧虽和他们同行,但至今说不上熟悉。他实在不是擅长交流的性子,有裴骄在,他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而当他们到达龙门客栈的时候,已经彻底没有心情去在乎周围人看他们的眼神是不是不善了。 作为荒漠中唯一的客栈,来往之人鱼龙混杂,也可说得上龙门消息最灵通之处。虽然龙门镇在恶人谷的掌控之下,但这座客栈却奇妙地保持了中立,只要浩气盟的人不过分招摇,甚至能够看到两方和平共坐的奇景。 他们都未曾牵涉势力之争,惊异的自然不是双方人马的古怪,而是大门外告示板上鲜红的花印。 万花谷同门之间联络的信号不多,代表重伤求援的大医令,危险示警的一品红,还有现在他们所看到的,代表所有弟子立即返回的当归令。 万花自开谷以来,还未曾使用过当归令,沈兰摧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和裴骄还在确认真假,是否是哪个叛去恶人谷的同门的玩笑。另一边叶棠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他同样走到告示前,上面有着藏剑的剑纹。 他们先前所担忧的冲突并没有发生,所有人的表情都透露着一股压抑和疑惑,在他们深入荒漠的这段时间里,中原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以至于诸多门派同时发出了召回令。 “师兄?” 裴骄只有在十分正式的情况下才会这样叫沈兰摧,沈兰摧看起来仍是很平静的模样,这让他稍稍安心。沈兰摧没有理会他的呼唤,他在看另一张告示,恶人谷与浩气盟联合发布的停战声明。 “先休息,明日一早,回谷。”s i m i s h u w u . c O M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