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两个死心眼儿

    昭圣七年，漠北与大周朝的盟约签订完毕。

    呼鲁赤向远在王庭的蛮族主君送去了一封信，信中附带着身为蛮族左贤王才能拥有的金羽印信。

    这个离开周地十几年的男人，为了自己最初的梦想留在了东都。

    同年八月，蛮族的主君召世子阿云轲归来。

    大周皇宫中。

    不日就要启程回漠北的蛮族世子阿云轲，在崔瑛的宫殿前等了很久。

    今日休课。

    阿云轲不知道那个狡黠的公主如今身在何处。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愿意见他。

    他只想到用这样的办法来找她。

    可是侍奉公主的宫女跟他说。

    公主不在寝殿，也不知道是去哪里了。

    宫女将窗扇打开，掀起绣着金色花纹的纱帘。

    隔着水面上的雾气，她看到了临水长廊上的那个少年。

    少年的一只手臂吊在胸前，那是前些日子被他的叔叔打断的。

    “殿下，世子还等在那里啊。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他还真是有耐心。”

    铜镜前的崔瑛披散着头发，苦恼地皱起眉来。

    她都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他居然还等在那里。

    崔瑛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良久幽幽道：“算了，让他进来。”

    身侧的宫女迟疑起来：“公主，不要奴替您梳妆吗？”

    崔瑛摇头。

    阿云轲走入寝殿的时候。

    崔瑛正抓住垂落在胸前的一缕乌发把玩，搭在檀木椅上的双脚慢悠悠晃荡着。

    她像个天真烂漫，从不知道世事苦闷的孩子。急匆匆从别人身边跑过去，一阵风似的，全然不顾别人投在她身上的眼神。

    脚步声渐近，崔瑛朝来人望去。

    少年在内殿入口处停步，有些局促地看着宫女们次第退出宫室。

    赤足的公主从凳子上跳下来，踩着锦毯来到他身前。

    少女的唇瓣有玫瑰花一样的色泽。

    可是阿云轲却只看着她的眼睛。

    “你是来找我要报酬的？”崔瑛道。

    自从那天拜托他撒那个谎之后，她就一直躲着他，本来是想赖账的。

    虽说那个蛮族男人愿意为了妙清姑姑辞去王庭的职务，留在东都。

    但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所谓。

    只是害这个少年断了一条手臂，有点说不过去。

    阿云轲却摇头，黯淡道：“不是的。我就要回漠北了，只是想来再看看你。”

    崔瑛懒懒转身，在阿云轲面前兜了个圈子，“那你看过了，可以放心走了吗？”

    她脸上的漫不经心刺痛了阿云轲。

    少年抬头，有些伤心。

    “我一走，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来东都了。你······会不会想我？”

    “不会。你来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你是蛮族世子，是我未来的敌人。如果将来我想起你，那可能就是在大周和漠北开战的时候。”

    崔瑛答得干脆：“那个时候我应该会想，要如何才能杀死你。”

    “你真是个狠心的姑娘。”

    阿云轲轻轻开口。

    眼神却一直在崔瑛脸上逡巡。

    她是这样狠心的姑娘，可是他偏偏就喜欢上了这样的她。

    缘分和心意，真是世上最说不准的东西。

    “不管你怎样看待我，可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喜欢你。日后回到漠北做了主君，我不会让我的战士们踏过你们大周的边墙。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撕毁漠北和大周的盟约。”

    这样的话，你肯不肯多想我一点儿？

    阿云轲顿了顿，将这句没出口的话压在心底。

    崔瑛却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

    她含笑看着少年。

    “如果这样的话，也许我会想起你的。”

    阿云轲翘起唇角，却笑不出来。

    他重重呼出口气，胸腔中那个地方开始涨疼。

    这是他一辈子第一次喜欢女孩子。

    可是他的喜欢在她眼中无足轻重。

    这个公主只有在他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才会回头看他。

    “那么好吧，我走了。”

    阿云轲毫不犹豫地转身。

    公主寝殿中柔软的地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也将他近乎停顿的心跳声吞没了。

    他是蛮族的世子，草原将来的主人。

    不能像叔叔一样留在东都。

    更何况他喜欢的人根本就不喜欢他。

    往后他大概会在蛮族的王庭，思念着这个汉人的公主。

    “你等等。”

    阿云轲的身影一顿。

    那声等等像是从天外传来。

    他本不该这么没有骨气。

    可是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有没有骨气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

    崔瑛绕到阿云轲身前，无可奈何地叹息。

    “算了，我不赖账了，害你被打断了手臂，是我的不对，欠你的东西。还是要还清的。我可不想你念我一辈子。”

    说完，她扯住阿云轲的衣襟，迫使少年低头。

    柔软的唇瓣吻在阿云轲的下巴上，稍纵即逝。

    “我第一次见到我阿爹和我阿娘亲吻，就是这样子的。你会记住的吧。”

    崔瑛微笑起来。

    阿云轲愣愣的。

    胸腔中的血激流起来，汇成一道温暖的河流。

    他像是一个人站在暮春的大草原上，漫野都是飘散的蒲公英。

    白色的蒲公英飞过他的脸颊，柔软地像这个公主留下的吻。

    “会的！”

    莫名的冲动促使阿云轲开口，“如果我说将来我还会回到东都，你会不会等我？”

    他看见崔瑛摇头。

    “我不会承诺给你什么。至于将来要如何，都随你的便。从前我就说过，我大概会一个人过一辈子。阿云轲，我是个死心眼的人，你不要试图改变我，更不要想着要我为你的决定负责。好吗？”

    崔瑛看着少年眼中的期冀暗下去。

    这次少年真的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她的宫殿。

    宫女们再次回到寝殿时，却发现公主已经懒懒躺在了小榻上。

    窗外临水的长廊上传来了少年的歌声。

    苍茫而缠绵的长调，是蛮族的歌曲。

    “还真是个死心眼儿啊······”

    崔瑛扯过锦袍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昭圣七年。

    蛮族的世子在大周公主的寝殿外唱了一夜的情歌。

    在那之后，他回到了草原，做了蛮族的主君。

    等到他再度踏上东都土地的时候。

    已经是昭圣十七年的冬天。

    年轻的女皇在旧时的宫殿前接见了这个曾经的蛮族主君，才想起当年的一段往事。

    这个死心眼的人做到了曾经提过的事。

    好像她也找不到将他从身边驱赶走的借口。

    后来。

    那个笑起来很温暖的蛮族男人，成了常住在女皇寝殿中的客人。

    临水长廊上温柔的蛮语调子，也响了许多年。

    飞过浩渺的烟波池和此后无数岁月，长伴在女皇的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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