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墟
令剑魔没想到的是,李忘生还没有放弃那头毛驴,即便自己坚决拒绝再骑。“你带着它有什么用?”剑魔大为不解,看着驴脸有点来气,“难不成这玩意儿还能助我修行?” “师兄有所不知。”李忘生解释道,“等下我们要进入山体深处找寻矿石,若是对方再派蜘蛛探路,我们可能无法及时发现。而驴子这些动物对于虫兽的感应更加敏锐,我可以将它留在外面,通过感应符,能提早发现异样。” 剑魔冷哼一声:“我还当你留着有什么大用,不如趁早烤了吃rou。” “师兄说笑。我们早已辟谷,无所谓那些口舌之欲。” “师弟,这话就不对了。”剑魔笑道,他想起前几天和梦貘一起吃的饺子,“你们过年的时候还吃饺子吧?这不叫口舌之欲,这是人生乐趣。”他环顾了一下荒芜的四周山野,“可惜现在天寒地冻,不然总么也得打只野兔子来尝尝。” 李忘生不再说话。他想起很久之前,山上只有师父、师兄和他的时候,年节确实是一年当中最幸福满足的时光。师兄会带着他贴春联,剪窗花,炖腊rou,包饺子,和寻常的人间烟火一模一样,纯阳虽冷,却是他们最温暖的家。如今几十年岁月匆匆而过,物是人非,纯阳宫的弟子也越来越多,每每年节,他看着弟子们沉浸在年节的喜悦之中,师门和睦,快意红尘,只恍惚此时此景一如当年。 旁人赞他作为掌门从容自若,秉节持重,李忘生却想,自己曾经想要的,也无非和那些年轻弟子一样简单——做个纯阳弟子,做师兄的师弟,祈愿岁月静好,无病无忧。 那师兄曾经这样想过吗?和光同尘,与时舒卷,对于喜欢红尘逍遥、策马江湖的师兄来说,究竟是修道的目的,还是修道的代价? “师弟,你来看。” 李忘生正在出神,却听到剑魔在唤他。他应声走过去,顺着剑魔指的方向,发现了不远处树下的一团东西。虽然被一些落叶覆盖了大部分,但那团灰白色看来还是颇为显眼,不仔细观察还以为是什么藏匿的野物——然而那并不是一个活物。 此时剑魔察觉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狐疑道:“师弟,你怎么了?” “我没事。”李忘生摇摇头,“只是年节前便听说沿河天降瘴云,圣上还下旨命纯阳前去探查,我师弟领命去了潼关以北。这一路走来异状频频,恐怕有所关联,不知他们有没有遇到危险。” 剑魔冷哼一声:“你不会是想顺路去找你师弟吧。” “如果是寻常妖魔倒也罢了。”李忘生微微蹙眉,“原本潼关那趟,我准备自己领旨前去,但因为与名剑大会时间冲突,便派了我师弟过去。后面没曾想剑帖丢失,阴差阳错又来了潼关,有空还是过去看一眼的好。” 剑魔只听见“过去看一眼”,火气蹭蹭上涌,一句“那你过去找他啊”险些喊出口,又听李忘生道:“当下还是师兄的伤更重要,等师兄伤好再说吧。” 剑魔冷冷道:“我还以为你要怪我耽误你正事呢。” “怎么会?”李忘生惊讶道,“我和师兄来此,原本便是为了师兄的伤。” 剑魔见他瞪大双眼,面露惊讶的模样,竟然有些可爱,不由哈哈大笑,心中郁气一扫而空。他还是喜欢这样表情生动的李忘生,而不是那个整天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纯阳弟子。剑魔边笑,边上去拉住被他笑得有些茫然的李忘生:“那就快走吧,看看前面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待得走近,拨开落叶,露出树根处一个足有一尺大小的灰色囊袋,仔细看丝纹细密,竟然像是蜘蛛的囊。但北地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天生蛛囊,出现在此实在诡异。李忘生抬手弹出一道剑气,那团蛛囊滚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噗地闷响。 蛛囊被切开一个口子,从切断的开口处看,里面是一只已经干瘪的野兔,天寒地冻使其没有腐坏,大概是还没有来得及吃掉的猎物。 “怎么一路都是这些鬼东西。”剑魔面露嫌恶,“蛛囊这么大,结网的蜘蛛必然比我们之前见到的要大的多。” “北地不可能自生这么大的蜘蛛,更不可能捕食野兔。”李忘生沉吟片刻,“师兄可还记得当年的长安人屠事件?” 剑魔恍然:“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当年那俩恶贼自称醉蛛夫妇,便是擅长驱使蜘蛛毒物。我杀了其中的妖妇,另外一个没用的男人却被他跑了。时隔几十年,他又胆大包天到来长安附近放肆?”剑魔冷笑道,“最好别让我遇见他。” 李忘生看着优哉游哉嚼草根的驴子,“如今天寒地冻,蜘蛛应该都躲起来了。而且附近没有灵力和法力的动静,那些阵法估计也是很早之前布下的。”想到此处,李忘生微微蹙眉,“虽说他现在不在此地,但既然布下这些阵法,他就一定会回来,这里的矿脉应该对他很重要。” 虽然不知那个醉蛛要矿脉何用,但现在被他们发现了,必然不能拱手相让。“那我们要加快进程了。”剑魔啧啧,“免得那贼子回来,惹人烦恶。” “嗯。”李忘生从袖中取出一叠传送符,交给剑魔:“山体庞大,我无法探查到很深的地方,只能循序渐进,用传送符进入山体内部。等下我们找个合适的山洞,我在前探路,师兄跟紧我。” “巫貘,这次你太大胆了。” 醉蛛回到栖身的洞xue,发现地上躺了好几个不省人事的纯阳弟子,当中还有个祁进。他不由看向乌衣乌发的女人,语带责备:“他可是纯阳六子之一的紫虚子!” 常年浸yin蛊虫毒物使得醉蛛面色泛青,看人的时候显得愈发阴狠。巫貘却丝毫不惧,她慢条斯理用手指整理自己的长发,指甲上的蔻丹在一片乌发中愈发鲜艳妖异。“是人都会有秘密,有秘密就会有被发现的恐惧,没人能逃过我的梦之墟。”巫貘瞥了一眼醉蛛,“纯阳有六子,但静虚子只有一个,你慌什么?” 纯阳其他几子的实力尚未摸索清楚,醉蛛本不想招惹,也懒得训斥巫貘年纪尚轻见识浅薄,自己跟她只是合作关系——而且这个女人善于蛊惑人心,那不是他所熟悉的范围,非必要不想起争端。更何况不久前乌蒙贵传来消息,邀他前去南诏共图大事,等这批流民的魂灵享用完,他就要离开此地。 “随你。”醉蛛甩袖,“别让他们跑了就好。” “见面分一半,抓回来的其他人你带走,我只要他。”巫貘指向昏迷的祁进,“听说紫虚子有不少有意思的往事,我很感兴趣。” 醉蛛却转身道:“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矿脉那边有人动了我的法阵,我得去看看。” “那好吧。”巫貘挑眉,“祝你此行顺利。” 醉蛛走了,洞xue里只留下巫貘和一堆她带回来的战利品。说起来这个地方真是绝佳的营地,一个大的洞xue连通五六个小洞xue,有一处还通往一条地下暗河。醉蛛一走,巫貘心情更加愉悦,她不需要跟那些恶心的大蜘蛛和蛊人日夜为伴了。她把其他人丢到一个封闭的小洞xue里,将祁进用术法拉起,仔细端详他的脸。 “曾闻纯阳紫虚子姿容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巫貘赞叹道,指尖抚上祁进的脸庞,涂着蔻丹的指甲虚虚点在他的眉间:“我倒是想看看,这样的一张美人面之下,是否藏着一颗玲珑心?” 乌青色的魔障之气从她指尖涌出,灌注到祁进的眉心。在魔气的笼罩下,冰雪般冷漠凛冽的面容渐渐有了一丝松动,祁进眉头蹙起,似乎于沉睡中遇到了什么困境。 “想起了什么呢?”巫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让我看看——是她,还是他,或者是他们,能让紫虚子这样为难?” 说罢,巫貘的周身渐渐涌现出暗沉的瘴云,将她和祁进缓缓包裹。那是一个翻涌的黑洞,吞噬了光线,吞噬了动静,如同一只妖异的魔眼,不怀好意地窥视着百态人间。 一只乌鸦盘旋着飞进来,发出嘶哑刺耳的叫声。它盘旋几周,最终落在洞窟里一块凸出的山石上,居高临下盯着魔障之眼。魔气暗涌,倒映在它黑色的眼珠里,透出诡异的光。 祁进头脑昏沉,勉力睁开眼。夜色漆黑,鸦雀无声,风中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出幢幢的暗影,如同鬼魅飘荡。他握着一把剑,正站在一座黑暗的,空荡荡的院子里。 这是……祁进浑身一个激灵,记忆浮现,他认出了这是谷云天的宅院,他回到了多年前那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夜晚。 啪啦一声,有人撞倒了什么东西,火光骤然一亮,随即烧着了窗纸。在地狱般的火光里,院子亮了起来,祁进的身心却越发冰凉。 “之岚……你在哪,之……” 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火光渐渐暗了下去,窗纸布料烧成的灰烬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末日的雪。祁进咬紧牙关,推开门走进去,看到了角落里那双清澈又惊恐的眼睛。 “还有漏网之鱼吗?” 祁进听见自己说:“没了。”他的眼中只有那双惊恐却清澈的眼睛,在无尽的黑夜里绝望地发亮。他转身往回走去,回去的路是万丈深渊,然而他不能回头。待得走到院子里,他脚下一个趔趄,突然感到一脚踩空,不远处有声音在喊:“抓住他!抓住那个杀人的恶魔!” 祁进感到自己在急速地下坠。耳旁呼啸的风声淹没了所有,他闭上眼睛,逐渐失去了知觉。 眼前有一点光……自己的头上被盖了一方锦帛,身体却被紧紧捆住了。红绸打成的绳结卡在脖颈上,祁进费力地低头,发现自己竟是一身锦绣喜服,头上盖的也不是什么锦帛,而是盖头,垂下的长长流苏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微微摇晃。 自己这是在哪?为何会一身喜服还盖了盖头?祁进心中惊疑,却怎么也挣不开身上的绳结,他的两只手都被扭到背后捆死,更别说去找武器。就在他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谁?” 祁进顿时警惕,那人却并不答话。他闻到了淡淡的药香,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感到了那个人在向他走来。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祁进紧张得浑身紧绷,随着一杆喜秤挑开盖头,他在红烛摇曳中看清了来人的脸。 她,或者说是他——作男装打扮的谷之岚望着他,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却倒映着叠叠烛影,如同烈火燃烧。他看见了烈火中的自己,在那灼灼的目光里竟嗅出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但祁进不想逃,哪怕谷之岚要杀了他,他也会欣然接受。 “如果你恨我,就杀了我吧。”祁进坦然道,“如果那样能让你好受一些,我愿意去死。” 谷之岚抚摸着他的脸,鸾帐深深,红烛垂泪,她的泪落到了祁进脸上。 “进哥,我真的舍不得。”谷之岚用力将他压在床上,伸手探进他的衣服。祁进明白了她想做什么,脸上发热,却并未挣扎。然而腰封尚未解去,门一下被踹开,巨大的声响让两人倏然一惊。谷之岚回头,盯着闯进来的姬别情。 “祁进,你这个骗子!”看到祁进一身喜服被压在床上,姬别情也是愤怒不已,“你宁可作贱自己,也不愿意跟我回凌雪阁!” 祁进沉默,他并不想解释这个问题。他默不出声,谷之岚却不打算放开他,即便姬别情在场,她也毫无顾忌,甚至直接摸上了他的大腿。祁进满脸通红,最终还是耐着性子转向姬别情:“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请姬大哥先出去。” “凭什么!”姬别情瞪大眼睛,“为什么是我出去?我偏不走,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我要加入这个家!” 近在咫尺间,祁进感到了谷之岚翻涌的怒气。他张了张嘴,只觉得这个梦荒唐至极难以名状。然而还未等他想好怎么回应,谷之岚俯身,对着他的脖颈一口咬了下去。 在一瞬间的剧痛里,祁进又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祁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空荡的大殿内。大殿正中央有一座神女雕像,那神女手持宝剑,身披羽氅,英姿飒爽,气势威严,正是九天玄女。 祁进摸了摸脖子,没有摸到痕迹,但依然隐隐作痛。就在他迷惑不解的时候,大殿内逐渐雾气氤氲,仿佛真如仙境一般,衬得九天玄女更加栩栩如生,真如仙人降临凡间。 “紫虚子祁进,你有何愿望?” 祁进大吃一惊,继而反应过来是九天玄女在开口说话。他连忙低下头,虽然这是梦境,但对上位仙尊的敬畏让他不由自主地规行矩步。“弟子惟愿纯阳福泽绵长。”祁进道,“别无其他。” “哦?”九天玄女道,“你心中所想甚多,此番说辞,岂不是有意欺瞒?” “我心里所想,俱难成真,能拜入纯阳,已是我的荣幸。” 九天玄女没有再问,祁进低着头,没有发现雕像的眼珠倏然闪烁,发出诡谲妖异的光。 “既然如此,那便去吧。” 听闻此言,祁进满心茫然。正思索间,突然感到身体一坠,大殿中雾霭散去,现出新的景象——大殿前方的主位上,一人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身旁伏有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祁进定睛一看,那男子赫然竟是李忘生。 祁进顿时大怒:“无耻狂徒,放开掌门!” 说罢手掐剑诀,冲了过去。主位上那男人冷冷一笑,抬手放出一道剑气,将祁进击倒。他不看祁进,却转向身旁的李忘生:“师弟,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师弟?” 祁进大惊,能叫李忘生师弟的,只会是那个从未谋面的静虚子。“你是谢云流?!”祁进想明白此中关节,再看向衣衫不整的李忘生,更是愤怒:“谢云流,你打伤师父,又羞辱掌门,实在欺人太甚!” 谢云流却只冷笑:“黄口小儿,狂言妄语,我和师弟就在此快活,今日便是吕洞宾来了,也说不得半句不行!” “直呼师父名讳,是大不敬!”祁进怒不可遏,突然发现自己手中有了一把剑。他想也未想,持剑冲着谢云流再次刺去。谢云流却不躲,也不如何动作,只冷笑看着他。祁进这一剑用出全力,眼看冲到谢云流跟前,面前所见却突然变幻,剑尖指向的面容竟然变成了谷之岚。他不由大惊,然而这一剑难以收势,他眼睁睁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绝望而仇恨的剑光——不对!这怎么可能?祁进悚然回神,眼前的人竟又变成了李忘生,锋利的剑避无可避,刺入了他的肩膀。 祁进像被烫了一般松开手,连连后退。那把剑滚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如同魔音回荡。 殷红的血从李忘生肩头涌出,染透了他凌乱的衣衫。他却依然低着头,未曾出声,只伏在座位的扶手旁,像一个麻木的,任人摆布的偶人。祁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突然发现他的背后是一副巨大的九天玄女绘像,仙人睥睨众生,冷冷看着他们。 “祁进,你该死。”谢云流站了起来,他没有看李忘生,却死死盯着祁进。“你本就犯下大错,又有何资格对我指点?” 不知为何,说话的是谢云流,祁进反而又丝毫不惧了。“师父点化,从不敢忘——迷途知返,为时未晚;一错再错,才是无可救药。”他只望着李忘生,恭敬地跪在地上,对着九天玄女的绘像拜倒:“我的命属于纯阳。还请掌门师兄示下。” “李忘生,没想到你还能教出这般狂妄自大,巧舌如簧的人物。”谢云流转头,脸色阴沉,“枉我还想再信你一次。你说,他之所说,是不是你之所想?” 李忘生终于动了,他捡起那把染血的剑,慢慢站起身来。“祁进,你之身份和所为,在纯阳治下确实不妥……” 祁进倏然抬头,望向李忘生身后的九天玄女。仙人一手持剑,一手拈花,花曰雪莲,傲然绝世。 祁进站起来,后退一步:“你不是李忘生。” 谢云流冷笑:“人都是会变的。” “不。”祁进毫不迟疑,“掌门从来没有变。” 话音刚落,那个“李忘生”讶然抬头,和李忘生一般无二的面容竟然开始皲裂。“他”如一个由内而外破碎的陶俑,无声地碎裂,分解,最终变成了一团混沌的浊气。 “你们终将付出代价。” 祁进最后听到的是谢云流愤怒的声音,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突然炸开的浊气模糊了双眼。s i m i s h u w u . c O M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