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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林潇潇

    

八、林潇潇



    林潇潇并非大家闺秀出身,亦不是传统意义上梨园世家的后代。她的父亲在二十世纪之初是个拖着长衫的饭桶赤佬,在梨园茶坊做笑迎恭候的领座案目。曾有一名角儿私下戏称他为赍送口水驿使,以开路时嘴多舌长而闻名,他听后还不要脸地点头奉承,多谢夸奖他慷慨卖力啊,赍送口水(宣统覆灭,否则这是杀身之祸),可以喷出一日的免费茶汤,心底讪笑这坏角儿与包厢娇客传情之下流。他又是个饭桶,偷偷吃遍梨园后厨的精致活,却鲜少被人发现。林潇潇的母亲是梨园后厨的一名姑娘,偏偏逮住了这个偷吃鬼,踩长衫,踢尾骨,对他一顿乱打。熟人们误以为他们打情骂俏,怂恿他们拉紧天窗。鬼使神差地,不久后,二人携幼童林潇潇回到梨园,林潇潇坐在园子的井边咬松饼,看同龄戏班弟子练功。那群人咬紧牙关,发癫打颤,痛哭涕流,身上的布条湿濡不堪,她对天仰头,原来梧桐飞霜,眉睫尽是闯祸云雪。两年后,父亲染肺痨而终,母亲和角儿在匾额下洒梅酒送他上路。风吹雀笼抖动,蛐蛐钻香烛神火如矫健鬼影,角儿念人死后恩怨一笔勾销,让他安心做个口水孤魂过河过桥捕捞萤火,母亲却只是如他在世时那般骂他赤佬和跳梁小丑。此后,林潇潇和母亲再未踏进梨园半步。

    时隔十余年,林潇潇演戏的契机,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她被母亲和姑姑一同抚养成人,滋养了一颗纯真心善的灵魂。兴许是耳濡目染的原因,她在大学选择读戏剧,并结识了杜昱。戏剧社学生投票,让林潇潇演《西厢记》里的莺莺,而杜昱演张生。排练几回,原本他们只是在学校上演一次,以免出丑太多。未曾想同社学生赏完觉得好啊,当夜挑灯提笔写评论,第二日鸾铃横穿人树花,他大骑脚踏车,汗津津递上评论申请登学校大报。评论终是登报,橄榄枝横空出世,二人遂被荐到豫园,从此名声大噪。

    人人见到林潇潇只把她当莺莺,婉而柔,细而轻,她为此逐渐有些茫然。进映华后,林槐生为林潇潇写了一个剧本,请她在电影里本色出演青年女学生,鼓吹民主自由。电影上映后她形象大改,马霖濡邀请她和杜昱一起饰演他笔下不少苦情恋人角色,批判社会对自由恋爱的压迫。当时的观众情真意切地认为林潇潇和杜昱是才子佳女,郎才女貌,戏里戏外都必定双宿双飞,而影评届称二位是左派演员夫妇。那段时日,林潇潇在戏院观看了两部陈沛兰出演的电影,对她印象颇深。

    陈沛兰欣赏林潇潇的灵,欣赏她面对镜头时表露的属于自己的风韵,然而这种灵野生且易逝,如蒲公英,风一吹绒毛便飞,硬捉是捉不住的,可这也恰到好处,它偶尔会在拐角处回来。林潇潇得知后大为惊喜,猜测陈沛兰在好莱坞的工作环境里就是如此直白,事实上陈沛兰并不爱讲话,她骨子里藏着些东方神秘。

    开机第一日晚,熟能生巧的阿欢和另外一个摄影师助理把当日的胶片装进罐子储存,写上一张记号的小纸条塞进去,然后送到映华的摄影机储藏室进行分类。这个摄影机储藏室放着一套詹姆斯从美国运过来的贝儿霍威尔手提摄影机,这是他送给映华的寰球见面礼,还有林槐生向他订购的一些手摇马达摄影机、不同型号的镜头和三脚架,最里面站着一台法国百代电影放映机。阿欢把胶片罐陈放在玻璃橱柜内,到隔壁冲印室把林槐生拍的定妆照取出来送到林槐生的办公室。林槐生不在室内,他和詹姆斯在放映室回看陈沛兰的镜头。

    几个小时后,一辆车停在夏令配克大戏院旁边,詹姆斯抽着雪茄,抽完下车走两步造访陈沛兰的家,小刘听见电铃后从另一个房间出来开门,詹姆斯嘟哝了几句,她应声进厨房煮热巧克力。这还是詹姆斯第一次到陈沛兰的家做客,蓝眼环顾四周,此宅布置得极具天鹅挚爱的韵味。

    天鹅正坐在沙发上读剧本,詹姆斯说就差一只黑毛波斯猫在她怀里。他构思的异域风情总是这样的,天鹅梳着手推波侧分发,在沙发上双腿斜叠,单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爱抚波斯猫,真丝从手腕滑下。天鹅一听脑海里是千篇一律的画面,说,多余,从北海滩到科斯特罗都是这样的画报。

    詹姆斯大笑,点明来意:“婕斯敏告诉我,你一旦进入拍摄周期就会感到焦虑,她强调你会极其焦虑,所以我特意来看看你。”他接过小刘送来的热巧克力,放手心里暖着。小刘看二人要对谈,便回房休息。

    陈沛兰对这体恤感到有些意外,估计婕斯敏提醒得不少。她说:“当初婕斯敏和我一样焦虑。我想现在并不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他们都会焦虑。再说了,我现在还感觉轻松些。”

    “我还担心你不习惯!我来之前正和林槐生他们碰了个面,走之前看见他带着助理和各个部门的领头人围炉夜话。你知道,万一呢,万一你演的很好而他们拍砸了,底片曝光一片白或者把叠化镜头的记号全给我弄乱。我上次这么干还是二十年前在纽约拍戏的时候,不同的是当时我们穷得响叮当,期限又近在眼前,每天都焦头烂额,睡前大家只好坐一起喝啤酒。”

    “詹姆斯这般神经大条的人也会焦虑。”

    詹姆斯啧啧两声,“再惨的也遭遇过,这只是凤毛麟角。”

    “婕斯敏带我去看了医生,医生说这是物理性的焦虑,无需特别费心。你旗下另外一个西班牙裔男演员是病理性焦虑,常常得按时吃药,也不见你询问他。医生说我的焦虑是带了情景记忆的,在特定时刻就会出现折磨我,解决的办法是修身养性,跨过去就好。”陈沛兰说:“婕斯敏应该讲得很清楚,想必你只是担心我让你们利益损失。”

    詹姆斯用粗糙的手摩挲着精光的下巴,掂量掂量后,坦言:“的确如此,不过我对你有信心。”

    陈沛兰早习惯他们这一派的作风,“你怎么不去担心他们?”

    “不只是经济利益,你还是我们的面子,而他们不是我们的面子。何况,我答应给足他们发挥的空间,目前来看进展还不错。”

    陈沛兰原以为精算价值的制片人良心发现,打发道:“公事我已记得很清楚,你何必到我这来占用我的休息时间。”

    “这不是公事,这是茶余饭后的小聚小聊,看来你以前很少参加好莱坞派对,”   詹姆斯把热巧克力喝光,不吝夸赞它的可口,将杯子放桌上,起身拉直西装褶皱,说:“我来是寻常事,至少你我都明白目标是什么。如果有问题,你可以提出来,我会询问婕斯敏,然后我们一起解决。”说罢,他道一句晚安离开。

    小刘入睡后,陈沛兰心神不定,这个狡猾的商人在晚上七点向她传达理所当然的命令,她左耳进,右耳出,决定更衣出门散步。上档次的玛丽珍皮鞋在西藏路落地,舞厅内狐步舞适逢演绎馋涎欲滴的故事,一二三咚哒哒,霓虹、西装革履、爵士舞曲,如一张张大嘴啃食这座都市,醉生梦死的回味是痣一般的人头。陈沛兰经过西藏路,不知不觉走到城隍庙。忽然,身后有人轻拍她的肩。

    林潇潇面露喜色,“陈小姐,你怎会在城隍庙?”

    陈沛兰转过身看见,见是乔装打扮好的林潇潇,答:“出门消遣,慢慢地走到这里了。”

    “明早有戏,我们二人这么晚还在外面待着,怕是有些叛逆。”

    她们俩开始并肩走着,在灯彩色的城隍庙外逛马路,途经算命人和驱蚊香。陈沛兰笑讲:“出来后反倒犯困了。”

    “我母亲教我一个法子,用指腹按摩风池xue即可缓解少许困意。”

    陈沛兰学着做,确实有效。“林小姐,我可以唤你作潇潇吗,你亦可唤我作小兰。按年岁,我们是相同的。”

    林潇潇受宠若惊,“自然可以,只是按辈分,我们是不相同的。你始终是我的前辈,在片场里我还是得讲究辈份等级,要对你表示尊敬,更何况来者是客,我更要认真对待。槐生的片场是例外,他的助理阿欢遇到他之前饱受欺凌,现在干活总是活蹦乱跳的。”

    陈沛兰点头,近来听了不少旁人对林槐生的赞许。离了城隍庙,偶然经过一幅巨大的画报,上面正是林潇潇。画报里的林潇潇坐在茶几前双手垫着下巴微笑,人像旁边有一行细腻的书法和一支唇膏。这画报是林潇潇代言的唇膏广告。

    林潇潇望见陈沛兰驻足观看,忍不住羞道:“陈小姐,真是让你见笑了。”不知为何,她还是没能喊她一声小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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