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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鹅夫人

    

一、天鹅夫人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李商隐   《无题·其一》

    曾有牛车水华人报刊记载,天鹅,从旧金山湾到马六甲海峡,乘风匀一行波纹形状的诗,罗一张叫人痴心的网,同世嘉宝眉与刺绣普鲁士蓝旗袍作流动盛宴,望风望浪馨香迷人,待月亮悬浮后便成水手在梦里与之殉情的神话,笔锋一转如陀螺寰球回到原点,天鹅,又不过是一位迷恋花生酥的大唐街女孩。此文将天鹅与前辈较之,结尾点于她将在繁花之都待一段时日的消息,巧妙引起纷纷议论:东方将延续她在好莱坞的浮华若梦,亦或是弃她于无用武之地?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一九三零年,古老的北美电影公司之一,安吉拉影业,已在上海设立办事处两年,天鹅在新加坡完成一项摄制后,直接出发前往上海。同时期,安吉拉影业上海办事处的宣传经纪请记者在报刊大肆报道,其一乃天鹅先前与好莱坞男明星合作的电影《日落杀手》,其二毋庸置疑便是她到上海发展的消息。数日后,上海按时开埠,船靠岸,波浪随风荡漾,南洋华茶同英国红茶下,丝绸和玉器上,船夫壮丁汗淋淋抬之循环往复,另一艘船搁浅,群鸽盘旋,竟有灯笼小帆前往载之,三人齐下,其中戴纱帽的那位便是鼎鼎有名的天鹅夫人。天鹅夫人,名陈沛兰,喜读诗,善裁缝,自幼会讲中文,出娘胎后五年随父流浪到旧金山做大唐街杂货妹,木铺迎光,百叶窗诵读平行隐喻,落她幼小的脖子上是五道白闪痕,显得脖子更细长,客人见之,遂为她起小名天鹅。她双手玲珑,为他们煮茶、蒸酥油饼、卷冰糖葫芦、熬豉油辣椒酱、卖雪耳腐竹等;她性情伶俐青葱,常使坏调皮,边数钱币边偷吃花生酥,满嘴香甜烤味。至于她从杂货妹到好莱坞华人明星的故事,有数个精挑细选的版本,唯有她自己深知真相。

    风声呜呜泱泱,钟楼骤响,白鸽聚拢,回魂似的飞两三遍,撞得天空青肿怜怜,乌云弥漫,惊扰梧桐花下一把伞,戴纱帽的天鹅夫人入门造访安吉拉办事处,白鸽忽然识趣地停了。上等办事处,中西合璧粉饰佳容,目之所及,飞鸟屏风靠雕花木椅,自鸣壁钟遮掩衣不蔽体的女神雕塑,她知道,西方人懂得采光,墙壁上的波影连绵不绝,时辰用影子的针脚在上面缝制花纹,天然、纯粹、有故事感。

    詹姆斯,他的名字多么像在修道院和学校徘徊的传教士,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他笑,要天鹅熟悉上海半月就进厂与本土导演和明星合作,天鹅从容地要求题材莫要是矫的。詹姆斯,一个从旧金山到洛杉矶摸爬打滚的人,怎知道何为矫?茶香四溢,方格羊毛毯盖于并拢的腿上,天鹅描述她心里的谱子,可惜被推翻了,权力和名声仍不足以让她掌握主动权。无他,天鹅于一段时间里极其厌恶情爱,所以选择投入区别于情爱的任何能给她高价值幻觉的东西,例如政治,形而上学,甚至会在日记本里写读得很烂的物理和宇宙崇高,以这种方式反叛和保持距离,彼时汲爱因斯坦的精髓吸康德的奶蜜,诚然,她不得法而弃之。詹姆斯略有耳闻,天鹅若是循循善诱一套哲学,讲究断裂之处构建的新综合,精神不平衡的爱,恨的雾霭,嫉妒如狂蜂浪蝶,讨伐爱的庸俗,而电影要她赞颂人性的光辉,违心绞意志,听者定无言无神无助。你视旗下的明星为草芥,她将扰得你智齿发炎半边脸肿痛,即,记仇,报复,而詹姆斯视之为东方式的小心眼和可悲,提醒她不能忘记能有如此的教养与知识是何人何地培养的。马六甲咸涩的海风吹进上海温柔的鸢尾花,而他洛杉矶赤裸的金科玉律也要围住上海的制片教条。

    这次你势必要演痴情的中国女人。他是这么对她下命令的。陈沛兰回他一记白眼,高傲,正如高贵的天鹅,曲项向天歌。

    詹姆斯的手下拿来一份剧本,纸张五花大绑,厚如秘制猪油,此玩笑非彼玩笑,采的纸张反光,横切叠面熠熠生辉,精致得妙不可言。只是陈沛兰心胸高傲自拟修辞比喻,精读如生吞猪油,这猪油是由痴情种熬制风晒的作物,切开横看是薄,垂直看是光滑,但仍然要打主食配菜去煮化开,否则怎能消进肠胃,输送营养到血液里头呢。詹姆斯只一眼看透,说道,你不能枉费所有人付出的心血。这话正中陈沛兰的心,从小夜以继日地工作,挣金,出人头地,一改前貌,都是付出的心血。詹姆斯笑眼再补一句,这是有本土编剧参与进来的剧本。陈沛兰静思数秒,答应了。

    从办事处出来,铜币大小的清辉已扔进云雾,碎落的小糖人设下甜蜜陷阱,香烛透纸窗火光奄奄一息,如在巣中静养的灰色鸽子眼,时而明亮时而黯淡。一九三零年的上海五光十色,落进陈沛兰的眼中。此后,她独自一人前往中华路,拜访耄耄亲戚,遗黎故老,岁月之岛里隐没万沙的珍珠。天鹅爱惜羽毛,钟情于与经验丰富的长辈切磋,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还要识人识慧,在水里四两拨千斤。

    圆月已满,陈沛兰来到姨婆的旧屋。姨婆李清,年八十,生于忧患匍匐前进,其父乃清朝史官,因其投奔谋朝篡位的太子,由反目成仇的叛贼揭发,逃离失败,被流放于西部,而她李清则被来自上海的贸易商人收养,在此扎根,苦读诗书礼易春秋成女子学院的教师。李清与陈沛兰的奶奶是旧相识,自沛兰幼时给予恩厚关照,只是待她五岁后再未曾见面。陈沛兰曾记得姨婆编造的志怪故事,鱼在水中游离,动鳃呼吸,以微不足道的形式攀附诱饵,但凡被捕捞者勾上水面,便幻化成五尺高的神兽活吞捕捞者,鱼鳞在日荫下是沉重的石头,如只手遮天的魂魄,入水,再度柔和成脆弱的生物划片。陈沛兰问,那濒死的鱼弹跳上岸也会幻化成神兽吗,李清竟没想好结局,装作忙碌忽悠她过去。

    烛火摇曳,物是人非。

    陈沛兰轻轻入帷帐,点一盏灯,问:“姨婆,您还记得我么。”

    影影绰绰之间,明暗分割,李清的皱纹在眼角拉开,慈笑:“当然记得,你是小兰。”

    “我来,是想告诉您,我奶奶与父亲都在旧金山过着安分日子,请您不必担忧。我带来了他们的照片,还有几封信。”

    李清接住,心怀敞开,说道:“好,见到你们过得不错就好。近日读报,听闻你是明星,会演戏,在外名声响亮,我很替你开心。”

    陈沛兰回道:“谢姨婆,见到您健康我也安心。五岁的时候见过您的孙子一面,不知他现在如何?”

    李清说:“也许是缘分,他和你是同行,在映华影业公司做工,以后你们兴许有机会见面。”

    陈沛兰笑颜展开,柔柔地说:“我倒有听说这家公司,有意打造中国的好莱坞,最近出的片子大获成功。”

    姜还是老的辣,李清的眼睛一丝精光,讲道:“是,可是小兰,你在海外那么久,要小心机关报的左翼影评人打击你。你本性不坏,却出身特殊,再如何你都是异己了。现在上海几家影业兴起,而你的东家要维持出片质量和地位,肯定是要一番竞争的。”

    “无伤大雅,我常常被好莱坞的杂志书写从贫困底层走向上流社会的故事,他们如何编造扭曲或添油加醋都由不得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接受采访也要笑着回应我的努力和运气。您猜怎么着,我名利双收。只是十八年过去,您还在这里指点我属实让我受宠若惊,您不怕我已是个反派坏人?毕竟我来,可能就是捣乱的。”

    “文娱届愈多声音愈有活力,且话虽如此,你年纪尚小,还是要学会明哲保身,习一身本领游走于两派,否则容易落得凌乱下场。择日,请你再来这里与我孙子叙叙旧,你们好切磋切磋,而我一老人家给你们做花生酥和桂花糕,煮些暖汤热身子,可好?”

    陈沛兰欣然接受邀请,道谢:“姨婆,我一直视您为亲人,请您像以前一样再多多关照我。我在上海无依无靠,只能投靠于您。我不愿贸然盲目指望我在这里的老板,因而唯有请您在我遇到困难之时指点迷津。”

    “好,你也不必把我当中式古董,我知书达礼,对西方艺术略有研究,日后你我二人可以再作探讨。”

    “我倒想从您这里多了解一些这里。”

    李清娓娓道来,你慢慢便看清这座城面具下的皮囊,求的是一个国际化的真。未摘得下面具,要拎清一个譬喻,即面具是言语,言语亦是表演,与戏剧性密切相关。所谓戏子,由看客描述为无情无义的角色,过度开化,矫饰愚蠢,冷漠阐释,睥睨动物性斗争,在众目睽睽中甩出滑稽的变脸,遮掩滔天的悲悯和愤怒,遮掩无计可施和才竭智疲。然你深知并非完全如此,这反而是报刊笔者的作风,是言语的伎俩。你对着镜头演,要演出入木三分的真,东西杂糅的真,令人心服口服。陈沛兰心一动,自称受教了。

    帷帐开,明光从墨心凿开一个洞,如石头吸附天地精华而裂开,趁月光明朗,陈沛兰走出旧屋,在无人认识的夜路回到自己的住所深思熟虑如何应对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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