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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29节

    慈衡难得乖巧安坐听完,乖顺点头:“我晓得厉害。”可她心中尚有不明,面露疑惑,“可是jiejie,哥哥和永清大哥都是状元,是这世上聪明人里的尖尖,我想永清大哥不会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可能就要被皇上惩罚,说不定还要步了咱们爹爹和高世伯的旧尘,你和大哥不是总教我和悉弟要吃一堑长一智么?我不信永清大哥不懂我都明白的道理,可他坚持这么做又是为何?”

    沉默许久,慧衡缓缓开口道:“因为心中有必做之事,哪怕需要不幸和苦难来交换,也是在所不惜的。”

    慈衡似是懂了,头点得很用力,但又想起什么,摇了摇慧衡的胳膊:“那哥哥会不会将来也是这样?”

    “哥哥最有自己的打算,他从来都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如果他要这样做那定然是有他的道理,我们做家人的只需要知晓同甘共苦、一肩承命,其他无需多虑。”慧衡语声温柔,却有笃定深埋之中,慈衡也笑开青春明媚的颜色,打心眼里赞同jiejie的话。

    马车踏过夏夜喧嚣的街道,两侧传入夜市熙攘的和声,慈衡难得没有想下去走走,而是将头枕在jiejie腿上,缓缓道:“jiejie,你说大哥哥将来会娶个什么样的嫂子呢?是温柔的还是活泼的?是厉害的还是乖乖的?”

    “会娶他喜欢的。”慧衡抚摸着meimei柔软的鬓发。

    ……

    饮酒的结果就是第二天头痛欲裂。

    卓思衡其实没有醉,他下车时被叫醒,还能自己回房,又按照习惯看了会儿书才漱洗安置,结果仍是没逃脱酒精的制裁。

    好在最近他的工作都是在和编书较劲不必面圣,免去了御前失仪的隐患。

    皇上似乎很喜欢这种按照主题辑录出实录的特定内容来阅读,并赞赏了卓思衡之前的编撰工作,翰林院的差事暂且搁下,命他和弘文馆的几位校理一道整理排编。

    午后,弘文馆内清凉宜人,凉竹篦将暑热与暴晒挡在书库之外,卓思衡的头痛已好了大半,正伏案专心点校前几日排出的书稿。

    点至一半墨条却用尽了,正要起身去取,桌上被人放过来一砚浓墨。

    “卓侍诏认真专注,有人入室也不曾闻听。”罗云珠缓缓行礼道。

    卓思衡赶忙起身道谢,说真是不好意思,罗云珠听完只是委婉表示帮忙是因为她要拿来教学生的那册实录已经在他手里三天了,帮忙是希望他能快点用完。

    他已摘录完毕只剩点校,于是先将书给罗云珠看,此册乃是英宗一朝的实录,英宗一朝遭逢承治之乱,又有后来镇定二公主的故事,想来罗云珠是要以此为引,教导宗室女子。

    而拿到书的罗云珠略一翻看,却仍是摇头恍若自言自语般说道:“原来劝学的话,大多是一样的……说过了也就说过了,用途却未必有。”

    卓思衡细细看过此本,其中有记录镇定二位公主宫中劝学的宏论,再看一贯舒云淡月的罗云珠也有眉头深锁之时,卓思衡便料得许是学生们不服管教,让老师头疼了。

    “罗女史是为内书廷之事烦忧?”卓思衡随口问道。

    以她的出身,想要管理那些学生,应该也是挺难的。

    “我的学生乃是宗室之女,人人出身天潢贵胄,她们的嫁娶本就无需学问作衬,自有良缘,便无心也无需苦读,只教养德行可堪出身便足够了。”罗云珠说话却没有官场之人的委婉,她声音虽平静低柔,但话语里的真实直接却不让分毫。

    卓思衡好久没有和同事用这样直接手段交流,只好绕回一句至自己的舒适节奏说道:“女子向学本就不该以寻觅良缘为因由,料想当年镇定二位公主英姿勃发,也未必是为姻缘而博览群书知世识明。”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道理有时不能直接解决问题。无论是勋贵子弟还是高门贵女,在国子监太学和内书廷都是不肯好好读书的,他们需要的不是耐心的读书内驱动力解释和利弊分析,而是行之有效的受迫性读书训练以及针对真正能掌握他们命运的人——家长——的利益诱导。

    罗云珠似乎没有料到卓思衡会有这番言论,定了神色看他,只看到一派澄明的神情和合度的笑容,她在短暂的犹豫后以请教的谦恭口吻说道:“不知卓侍诏当年求学是如何光景?可有治学良策?”

    卓思衡想,那你可真是问对人了。

    想归想,表情管理仍旧是风轻云淡的模样。

    “我在家中由家父亲授进学,家父性慈,并无什么雷霆手段。”卓思衡稍加思索又道,“恕在下冒昧相问,罗女史可曾考校过学生?”

    “今年尚未到点问考校之时。”

    一年一次,也只是课堂口头问话,毫无威慑力。

    “倒是有个办法可解燃眉之急,然而内书廷各种情形在下并不了解,许多事宜还要女史自己斟酌。”卓思衡谦和道,“这几天罗女史不妨以考卷形式出题考校。”

    罗云珠再度蹙眉:“你的意思是科举试卷?”

    “是也不是。科举试卷单题单文,不适合课后的考练,还要辛苦罗女史自己出题,毕竟所教内容女史了若指掌。”

    “卓侍诏所言可是经义贴文一类考对?”

    罗元珠对这种问答形式并不陌生,然而卓思衡还是摇了摇头,随后当即提笔在草稿纸的背面给她列了几道作为范例的选择题、填空题、完型题、问答题、阅读题,虽然都是大致上的命题思路,罗云珠是何等冰雪聪明,一点即透,粗略一看便已明白此种卷子的厉害。

    她即便面露的欢欣也仍是克制后的疏淡,又稍作迟疑,斟酌许久后才开口:“但她们若是懒怠作答,我也不能怎样。”

    “这个容易,你校对完她们的试卷后,给批改上分数和圈好错处,让她们拿回家中由父母签押。”卓思衡还有后招。

    家长签字这一招,其实非常恶毒了。

    “若是她们不照办呢?”罗元珠明显已经对这个方法有些心动,可是似乎还有顾虑。

    “带着卷子,去她们的家中拜访,去见她们的母亲,就说你由圣上钦点,是以女史责任之重,不敢疏忽皇家女孩们的学业,当尽职尽责,再将卷子给到她们家人,只说些尚可或是难说这种话。”卓思衡见罗云珠略显迟疑,便替自己解释道,“我家中四弟在京郊熊崖书院读书,每一季都有院监来家中与双亲亦或其他在责家长告知家中子弟求学情况,分析利弊,是以警示家中襄助书院,好好督促学子上进。女史这样做也是尽到圣恩重托,绝非叨扰。”

    其实他还有当时给国子监太学整顿学政准备的更激进的方法没有用上,比如收集历年科举真题增加模拟考,周测月考排大榜,按成绩分座位,等等……

    但给人出主意还是别搞这些有争议的手段了。

    卓思衡出的办法可以避免罗元珠直接和学生冲突,以免跌了尊师重道的份不说,还可能惹得这些金枝玉叶愤懑怀恨,实在没有必要,给人出主意要考虑对方利益第一,是不是真的有效可行还要对方依据实际情况自行调整。

    话已至此,罗云珠知晓卓思衡的谋划是真正有替她而考量,心中感激,再行礼谢过才告辞离开。

    望着罗云珠端庄清丽的背影,卓思衡遗憾罗女史生错了时代,如果生在他来的地方,同样是当班主任,哪用如此迂回才能与学生父母见面,微信群里说一声无不一呼百应,想找家长点名私聊即可。

    他虽是出主意的,但确实不是馊主意,而是曾思考过许多次或许行之有效的方式,如果罗云珠在“内书廷教育试点单位”施行卓有成效,那是不是意味着此种方法刚好切中学政的某些要害?

    这的确值得跟踪调查。

    第46章

    教育改革试点单位的反馈很快就传到卓思衡处。

    不过反馈的不是政策实施者罗云珠,而是卓慈衡。

    在佟师沛的喜宴上,卓慈衡交到好几个同年龄的闺中好友。因赴宴女眷大多都是武将之家,教养女儿也都看重果敢坚毅的品格胜于诗书静妍,故而几个姑娘和她们的母亲都欣赏慈衡既能大方爽利又不失周全礼数的品性,纷纷主动结识。

    其中有几个也算颇有威望的门第,与宫中往来甚多,这天慈衡本收到邀约与两位好友同去大相国寺内苑赏花,其实她并不怎么爱花花草草,家里的后园虽说被她占领后也种上许多卓思衡都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但那些花草每个都有明确的药用价值。卓慈衡是听说了好些名贵的药材都种在大相国寺极少给人参看的后院,于是才欣然同意共往。

    当然她的那些朋友也不是真的为了最后的夏花流连感伤,用卓慈衡的话说,有借口出门,傻子才不用呢!

    但她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到家便换掉出门的整套精致装束,只穿日常旧衣,又跑到后院去侍弄药材。

    卓思衡今日休沐,正在凉阁加班,看见慈衡刚出门就回来,奇道:“meimei,你不是说和兵马司副都指挥使家两位千金去大相国寺了吗?”

    “别提了。”慈衡刚回来一会儿就已经满手是泥,头也不抬道,“云佩meimei被和馨郡主叫走了,听说郡主被她娘狠狠罚了,如今正在家哭着闹着不肯吃饭呢。其实不过就是在内书廷被师傅罚了,多大点事儿能闹成这样。”

    和馨郡主是颍王膝下爱女,颍王薨逝后,皇上念及当年叔侄照拂之情额外给她赐了自己的府邸并外加御赐亲书匾额,虽然她如今还是住在王府侍奉在母亲身侧,尊贵却是郡主当中独一份的。

    听到是和内书廷有关,卓思衡立即放下毛笔,走下凉阁追问:“怎么个罚法?”

    慈衡抬头笑道:“她们那个师傅,听说人很冷淡但还算随和,从来都随着学生闹也不多言,不知怎么前两天忽然想起来考校,结果那些和皇族沾亲带故的女孩一向不把她放在眼中,哪肯买账?除了极个别认真读书的,其余差不多都是乱答一气。谁知那个女师傅也不生气,竟让她们去找自己亲娘阅卷签字,那几个哪肯啊!”

    罗元珠果然掌握了精髓!就是要不着痕迹突然袭击,这是高中班主任必备的战术技巧!卓思衡听得起劲儿,干脆搬下来个藤墩再拿两杯茶,一杯给慈衡润嗓,一杯自己边听边喝。

    “那女师傅真的厉害,居然一个个拿着卷子去到学生家里拜访,听闻是皇上指派的宫中女史到访,还是教自家孩子的,哪家敢怠慢?于是那些娘亲看了自己女儿那狗屁不通的卷子……”

    “不许学朱五叔说脏话。”卓思衡打断正说到兴头上的慈衡。

    慈衡嘿嘿一笑蒙混过关,换了说法继续道:“女师傅连连道歉,说自己枉受圣上器重,竟不能教好金枝玉叶,进学一年有余只得这般学问程度,她除去谢罪再无他法。果然那些王妃和当了娘的公主郡主们都气得冒烟啦!拉来自己女儿当场就要道歉,有几个脾气急的,甚至还动了家法呢!”

    诶呀,体罚教育,这个就不太好了。卓思衡摇摇头。

    “嗨!其实哪是为学问,我看都是为了面子罢了。”慈衡将茶一饮而尽,空盏递给哥哥,一面继续弯腰去除杂草一面说道,“那些人家出入宫中有头有脸的,要是自己女儿有违皇上内书廷承教的目的学问不精,怕是每每应酬时都抬不起头来,更不好拿出去攀比,像是她们家教有问题一般,所以才这样着急,倒也未必真是为了孩子的学风与上进。”

    慈衡的话确实说到卓思衡以此为手段的真正目的上。

    从根源解决问题,往往切入点未必是问题本身。

    他开心得摸了两下慈衡满是汗的脑袋瓜,让她继续忙,自己则怀着运筹帷幄收效甚巨的自得之心回了凉阁。

    卓慈衡心里奇怪,自己哥哥平常不爱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怎么今天倒打听起来?

    回到书房,卓思衡提笔却没有落下,而是细想其中要点。

    虽然他只和罗元珠说过几句话,但看她教学生的用心和自身的学问都是过硬的,必然能用好他的方法,其实要是在外面的闺学里教官宦人家的女儿,罗元珠倒也不用发愁,也只有这些天潢贵胄之女敢怠慢罗贵妃的meimei,其余人家大多追捧都来不及。

    只是卓思衡没想到,没有多久,连皇亲国戚也不敢再怠慢罗元珠了。

    因为她的jiejie罗贵妃再度诊出两月余的身孕。

    自她入宫诞下一子便已是宠冠六宫的恩荣,如今锦上添花,后宫之中再无风头出其右者。

    因有着身孕,九月的天子秋猎罗贵妃便不好伴驾,谁知她却向皇上表示,希望腹中孩子无论男女,都能习染他们父皇的英武气概,听得皇上龙颜大悦,直说罗贵妃必是要同去的,叫带上全部太医,再选宫中有照顾孕妇经验的老嬷嬷陪伴便是了。

    但皇后却被留在了宫中。

    为了此事也有人上表不妥,皇上却表示宫里好些事情都要皇后尽心他才放心。

    皇后什么也没说,其实她就算说了,如今没了外戚在朝中,她的话也未必传得出来。

    倒是太子这次却被皇帝主动带上。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朝臣也觉得差不多得了,于是就只剩废后这种流言的揣测暗中肆虐,其余表面上的言语都销声匿迹。

    作为翰林院侍诏,卓思衡是必须要去协助皇上处理日常公文的,曾大人让他务必谨慎再谨慎,这次秋猎御驾开拔前一个月就如此多纷争,只怕出发了也未必太平。

    后来卓思衡回忆起九月二十一日秋猎出发当日,深觉世事往往是以分外风和日丽的方式展开未测的难辨,人力岂能预知?

    天子九月秋猎绥州是自太祖社稷开国以来的定例。昔年太祖英武雄昂起兵于草莽,自麟州龙兴,挥师西去,于绥州太苍原以五万劲旅大破前朝三十万守军,扫定西北疆土,免去南下成就霸业的腹背之扰。

    后六合八荒尽入皇图,坐拥天下的太祖再临太苍原,彼时秋草未黄,仍见当年鏖战之后遍地残械坟茔,□□感慨功勋霸业与当年煊赫,又道几十年梦回却恰似烂柯黄粱,唯有历代后人励精图治,方能不醒帝祚长梦。遂命人于绥州太苍原修筑行宫,传旨后世本朝历代君王,文治安世之余务必韬奋武德,每年九月率领文武国戚秋猎于此,赏有功卒军无论尊卑,祭祀太苍一战亡魂不忘建功之白骨,武仁并恩招抚天下民心。

    就连英宗这位出了名低耗能静置型皇帝,每到九月都不得不跑出帝京带着大队人马来绥州太苍郡受罪,否则便是不敬祖宗,那可罪过大了。

    本朝天子亦是好静不好动、好文不好武的文人清气,而他每年九月却都积极筹备秋猎,且亲自参加。卓思衡觉得,在做社稷子孙表率上,他的领导从不甘心落在仇人老爹景宗的后面。

    秋猎不只是武将的盛会,朝廷一半的文官都得跟去。要知道秋猎一猎就是一个月之久,围绕在皇帝身边的领导班子总不能闲着,日常政事要议,若有紧急军情也是要特办处理,因此中书省只留下几个不便走动的老臣工看家,其余人等一概随驾。

    卓思衡也不例外。

    御驾出发当天风朗气清,尚未红黄的秋叶招摇在路侧密林之间,浩荡数千人的队伍缓缓行进,自中京府沿沛水西来的方向,横穿丰州,足足十五天路程才抵达绥州太苍行宫。

    修整两日后,围场来报,御驾行辕大帐已得居妥当,圣驾可往。

    卓思衡从小长在北方,多见密林荒原,抵达秋猎行辕时却也被西北之地的草原壮景初慑,再移不开眼。

    太苍原水草丰沃,油绿色的草海秋时仍浓,远处雁山高低起伏于碧空之下,舒张山林茂密的苍苍肌理,目光所及皆是皇家禁闱猎场,无处不在的恢弘气象昭彰皇权的至高无上。

    其实天下又何尝不是权力的猎场。

    卓思衡遥望壮阔景象,思维却是更涣散奔逸了。

    因数日舟车劳顿休息不足,曾大人和白大人等翰林院老臣皆是疲敝难堪,皇上体恤文臣辛苦,头两日先安歇在各自帐中,先让侍诏们照常秉公。虽然来了这么远的地方,但工作还是那些工作,卓思衡做皇帝助理快三年了,早就得心应手,每天又和其余同事轮班,倒比在帝京时一入宫就是一天更得清闲。

    这天傍晚他的倒班结束,走出御驾行辕大帐,行走过一排排繁复交叠的勾连帷帐,自金铃垂绦之下得见正西落艳阳高天,卓思衡顿觉心旷神怡,只停下来驻足。

    猛然间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回头一看,原来是勇乡伯的世子、赵兰萱的堂兄赵霆安。

    “昨天找你你说没工夫,今天都有时间在这望天了,可别说忙!”

    赵霆安自婚宴上被卓思衡灌醉,自此对文官的态度大有扭转,对卓思衡也是相逢恨晚不能日日把盏。他年纪轻轻便任禁军兵马司都虞侯,又是勇乡伯世子,自幼在军营跟着他爹长大,为人最是豪气干云不拘小节,自抵达行宫后便每日找卓思衡去与他那一班禁军兄弟饮酒,卓思衡总以第二天要公干为由推脱,今日竟被他堵住,当真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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