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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欢说,您亲我一下。

还余下二十四日。”宿欢轻轻眯着含情目,眼底划过戏谑笑意,“便可抵达北地郡了。”

    宿欢话音落下,她惊愕看来,“家主是从何得知的?”

    “自有周公梦中相告也。”语毕后还不待阿妧反应,宿欢自个儿便笑出了声。她放下车窗锦帘,更拿过一本闲书,舒展身子躺好,“得了,你快些将这些送出去罢,容我看会儿话本,消磨些时候。”

    这般,阿妧只得应下,“……喏。”

    …………

    随着行程愈近,不过又是三两日的工夫,风雨便日夜以继起来。

    初时还好,不过下个一阵子就停,随后几日,天上的阴云却都不曾散去过。随着天气渐冷,哪怕宿欢也在下车时打了个喷嚏。她一面想着添衣的事儿,一面蹙着眉接过阿妧递来的油纸伞,抬履走向前面运着赈物的马车。

    “怎么回事?”

    “回殿下,想是连夜的雨以致于山石滑落,将路堵住了。”

    “尽快清理路上乱石,定要在天黑前赶去驿站。”

    “殿下……雨太大了,前方路况不明……将士们也不好动作……”

    “……乱石定然要清,只多注意着,仔细一些。再吩咐下去,其余将士暂做休整。”

    豆大的雨珠砸落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响彻耳畔。宿欢踏过满地泥泞,朝人群聚集处走去,百无聊赖的听着楚珚之所言。

    宿欢说,“于情于理。”

    不似前些天,今日这场雨便连她也清楚,而今怕是赶不得路了。

    此刻将将要到申时,约再过一个多时辰天色便会暗下去,届时若不曾赶到驿站,他们今晚就得露宿野外。她倒是无甚,唯独楚珚之身娇体贵,可莫要病了才是。

    那就好笑了。

    …………

    风雨交加,宿欢本想着待到晚间,怎么着也该停一停。哪知人算不如天算。

    站在马车前看了眼阿妧递给她的暖炉,宿欢轻啧了声,复又推回去,“你自个儿拿着捂手罢,我不怎么冷。”

    将士们另搭帐篷稍作遮挡,更生火烧水、喂马起炊。

    “宿御史,喝碗姜汤暖暖罢。”

    “啊,温郎君。”接过他手中端着的瓷碗,宿欢看着他冒雨给旁人送着姜汤,只笑道,“既是遣去北地郡,郎君便唤我副使好了。”

    温梧指尖被宿欢不经意蹭过,惹得他耳畔作热,又看宿欢似是不曾察觉,他便也没好意思提,“啊?啊……嗯,我记得了。”

    “郎君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才是。”宿欢昂首将那碗辛辣的姜汤饮尽,看着温梧被雨水打湿的发丝,便拿了帕子递与他,促狭道,“还有仪态。若教旁人瞧见,定要好好笑你一顿。”

    许是宿欢这般笑吟吟的模样太过惑人心神,温梧在失神间便被她将锦帕塞进了手里。掌心中的帕子细腻柔滑,想来是上好的绸缎所制。掌心中的帕子尚且带着余温,想来是被她贴身放在怀里的。

    ……可他自个儿也有帕子。

    怎么就接过来了呢……

    抛下心底杂乱无序的思绪,温梧慌忙回过神,一面握紧手里的锦帕,沉默少顷,为免宿欢尴尬便也不曾还回去,只是顺着话讲着,“……无甚仪态不仪态的,待到救人性命时,也顾不得那些……”

    “这点倒是与我相熟的那位故人不似。”宿欢轻笑出声。

    她话音落下,温梧疑惑看来。

    “那位郎君甚为看重仪表,更言明为医者在病人眼中,定然是带来救赎与仁善的神明,因此,也该干净无瑕、衣冠整洁为好。”她眉眼间笑意更甚,“虽说是歪理,可……亲眼瞧见那些衣衫褴褛、无有银钱寻医的病患遇见他时,投以的信任依赖,方知他所言不虚矣。”

    温梧略微愣住后,忍不住轻笑开来,“这般言论倒从未听闻过,着实有趣。想来,御史……副使那位故人,应当是位妙趣横生的有才之人,亦为良善之人。”

    宿欢唇角弧度微敛,“……是啊。”她复又笑得眉眼明媚,“是啊,是个大善人。”

    …………

    彻夜风雨。

    清早,宿欢晨起洗漱,却忽的听闻到了些许消息。

    “……啧。”随手把玩着一支簪子,她叹了一声,“好的不灵坏的灵……”

    阿妧正为她绾发,而今前俯身子,自她手中拿去那支玉簪,斜插进发髻中,“家主在说甚?”

    “哦。”宿欢懒懒散散的应着,再反问她,“听闻二殿下病了?”

    “婢子也不甚清楚。”为她细细整理着乌发,阿妧音色轻软,语气里却也有些忧虑,“许是昨儿一夜露宿,身子略有些不适罢。”

    宿欢哼了一声,“于情于理,待会儿我也得去看看。”

    “这才六日罢了……”她讲到这处,忍不住又叹了下,抬手揉着眉心抱怨道,“只讲他养尊处优身子矜贵,哪曾想不过在外过夜,就能病了?也不知他骑射两课是打哪儿来的赞誉,真真是名过其实。”

    宿欢:真病了?

    用过早膳后,宿欢不紧不慢去往楚珚之暂宿一晚的马车时,恰巧碰见端着药碗的温梧。

    “御、副使来了。”他略微一愣,又忽的想到甚,自袖中取出帕子还与她,“咳……此物不好托人奉还,正巧今日遇见……那个,帕子我已……洗过了。”

    宿欢笑吟吟的将锦帕收下,“一同进去罢?”

    “啊,嗯……”他匆忙避过宿欢的目光,退后一步,“副使请。”

    “郎君客气了。”虽话是这么说,宿欢倒也率先掀开车帘,进了车厢。

    她抬眼看去。

    楚珚之循声望来。

    “阿姊。”他拢着衣衫哑声唤过,又扬唇浅浅笑道,“失礼了,阿姊莫怪。”

    目光掠过他泛着潮红的面颊、与苍白面色,宿欢却轻蹙眉尖,“殿下而今感觉如何?”

    少年郎生得甚好,面容柔缓、风姿不俗,不过清浅的含着些许笑意,便宛如独占春妍似的,教人挪不开眼来。他眸色浅淡、唇色也浅淡,此刻面容再泛了白,更似那画中人一般,又仿若天上云、林间雾。让人难以触及似的虚无缥缈。

    她这么想着,抬手覆在楚珚之额上。

    楚珚之猝不及防下躲避不开,懵怔着被宿欢得了逞。他浑身guntang,只觉察出宿欢手心微凉,贴着自个儿时……格外舒服。

    车帘再度被掀开,温梧呆愣在当场。

    终了是宿欢自个儿挪开手,并且仿若不知气氛诡异似的,打破了满车寂静,“啧,发热了。”

    “发热了吗?”轻咳一声,温梧将手里的药递过去,担忧道,“临出门时我备下些草药,却不想还是有用处的。”

    “……嗯。”楚珚之端过药碗,面不改色的昂首喝了,再将空碗递还给他,“无妨,只有些受凉罢了。”

    温梧不曾多说,只嘱咐楚珚之多加休息,便向他告辞离开。

    这般,车厢里便只余下他与宿欢二人。

    她端起旁边小几上搁着的糕点小碟,轻笑一声,“借花献佛。殿下刚喝过药,甜甜嘴罢?”

    楚珚之抬眸看她,扬唇浅笑,“又不是年幼稚儿,无需……”

    “犹记得你以往爱吃这个。”宿欢又将小碟朝前递了递,又朝他笑问,“我无有记错罢?”

    “……嗯。”楚珚之依言拿过一块糕点,“阿姊记性甚好。”

    宿欢看着少年郎没作声。

    半晌无人开口,楚珚之也吃下了那块糕点。他又看向宿欢,不知她还待在这儿作甚,“过会儿便该启程了,阿姊……”

    “天还是阴着的,想来过会儿又有一场大雨。”温声抛出一句话,宿欢问他,“若还要赶路,殿下身子可受得住?”

    “不碍事。”他两次三番被打断话音也不恼,仍是语气如常的与宿欢说着话,答她道,“虽说是赶路,我却歇在马车上,也不甚劳累,又怎会受不住。”

    她无可无不可的应,“唔。”

    “再者,我不过小病罢了,北地郡的灾民却饱受苦楚。”说到此处,少年郎收敛了笑,“还是尽快赶路为好。”

    “殿下所言甚是。”宿欢也正色接话,“既是如此,我便回了,免得打扰殿下休憩。”

    ……这话听来略有不对。

    可楚珚之因病而头晕乏力的紧,勉强应付宿欢便已是难事,此时着实无有心力去想这些,便索性颔首应下了。

    究竟何处不对,等病好了再想也不迟。

    宿欢说,“郎君能否解惑?”

    宿欢掀开车帘下了马车,方知又下起雨来。她将将撑开伞,便瞧见不远处正候着自个儿的青年。

    虽此时雨势尚小,可秋雨寒凉,淋着又怎会好受。宿欢蹙了眉快步走向温梧,手中撑着的油纸伞也略微倾斜,为他遮去风雨,“多大的人了,若有事寻我着随从来讲一声就是,在这儿候着作甚?不知在下雨么?”

    温梧被宿欢一顿说教惹得略微懵住,回过神后却忍不住笑,“是我做的不对,多谢副使了。”

    他轻推伞柄,白皙修长的手指抵在泛着淡黄的竹节上,引得宿欢一愣。见将宿欢遮严实了,他面上笑意仍未消散,语气也温和,“我虽疏于武艺,好歹也身为男儿,淋些雨不妨事。副使莫要淋着了,女儿家总要娇惯些才好。”

    她低眸看向温梧与她握着伞柄、相距甚远的手,可见温家家风清正。他眼底清澈,并非干净如稚儿的单纯,也并非一眼见底的浅显,而是光明磊落的清净澈然,亦是有容乃大的良善宽和。相由心生,这人看着就晓得是个好性儿的。

    这么想着,宿欢眸底略添戏谑之意。

    抬手握住他腕间,宿欢趁着他惊诧反应不及,将他的手覆在了伞柄上。也覆在了自个儿手上。他掌心温热,贴着宿欢微微泛凉的手背,只觉触手软腻如凝脂。不待他回神,宿欢便抽手将伞柄塞给他,面上也依旧笑吟吟的,宛如无意之举似的,“那便劳烦郎君为我撑一会儿罢。”

    “……”温梧看着宿欢满面懵怔,耳根却悄自泛了红。

    宿欢又唤一声,“郎君?”

    “啊。”他连忙挪开眸子,一面在心底暗骂自个儿,一面握紧掌心里还含着暖意的伞柄,慌张无措的应,“……不劳烦。”

    好整以暇的看着温梧,她方才问道,“不知郎君要与我说甚?”

    “……是了。”温梧乍然想起来意,再抬眸对上宿欢那双含情目,谁知不过略略看清她眉眼间笑意,便霎时又转眸避开了,“因着此前尚未走远,恰巧听见副使询问殿下暂停行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她轻轻眯眸,佯装疑惑的问着,“郎君为何不去寻殿下呢?若论起远近亲疏来,殿下需唤郎君一声表哥。以往在宫闱内殿下与郎君也该多有熟识才对……为何郎君反来问我这些?”

    “正是因着相熟,方知殿下定然是不听我劝的。”温梧轻叹一声,眉头轻皱,“殿下性情和善,定下的事却难以更改,有时便是姑母亲自劝说也无济于事。此回殿下若执意赶路,于他身体大有不妥,我想着既副使问了……便先听过殿下如何作答,再去劝说。”

    “原是这样。”宿欢唇角轻勾,又随即收敛下去,偏也要叹过一声,装作愁态,“正如郎君所说,我本想着稍作休整也不碍事,方才多话讲了几句。殿下却说自个儿只是小病罢了,还是该以灾民为重,尽快赶路为好。”

    他皱眉愈甚,“话虽如此……”

    “我有一事不解,不知郎君能否解惑?”

    温梧略微愣怔,“副使且问来。”

    “启程时天色晴朗,依照此回马匹脚力想来日行百里不在话下,却不想行程八十里已是至多。”她那对儿含情目里掠过玩味,又随即被再作伪不过的不解遮掩住,衬着她语气迟疑,一派虚假作态,“而今北地郡灾情愈甚,想来该是尽快赶去为宜,却不知为何殿下如此安排?”

    倒好似算好了日程,只待届时民不聊生,再广为施恩、笼聚人心。

    宿欢说,“郎君以为呢?”

    “这……”温梧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时哑然。

    初时制定行程时他也在侧,楚珚之自有说法,而其余将领以稳妥为上,更……赈灾事宜,哪里又有清清白白的,索性也不误正事,他便也不曾想过旁的。待到而今被宿欢直截了当的挑明了,更觉不妥。

    “……此途风雨交加,各地雨水奏折殿下也知晓一二,早在启程前便多有考虑,想也是担忧昨日那般情况罢。再我南朝二十里一铺、四十里一驿、八十里一馆,殿下如此安排,定有其用意。”温梧撇去旁的,此时也只得与宿欢这么说,“想来也是因此,殿下方才执意赶路,不愿误了行程罢。”

    宿欢便顺着他的话颔首应下,“是了。”

    “天色已亮起来了,这雨势却愈发大,郎君若再站下去,再是男儿怕也是淋不得。”她语气里含着笑,未曾再与温梧多说旁的,“只一柄伞,不若郎君送我回过马车,便自个儿撑伞回去罢?”

    温梧连忙开口,“不必,我……”

    “我私以为如此安排甚好。”宿欢眉梢轻挑,促狭的瞧他,“郎君以为呢?”

    她话音落下,温梧忍不住莞尔。他看着宿欢,眸底略有几分无奈,可想了想却又晓得是宿欢不愿他冒着雨回去,又不由得心底一暖。他面上笑意温和,衬得眉眼也温良,“既副使觉得甚好,便如副使所言就好。”

    更是清楚他无有旁的意思,才教宿欢骤然笑开,眸底深意晦暗。

    她想,一如温梧这般人,倘若心里装了哪个,该是怎般有趣的场景。既是如此,不若由她一试罢?

    “郎君请。”笑吟吟的看着他,宿欢走近一步,使得两人间本就相距不远的间隙愈发狭窄。要是再近半步,便可抬臂一揽,知晓温郎君腰围尺寸是多少了。她抬手也握住伞柄,唇角轻勾,“郎君莫要只为我遮雨,让自个儿淋着了呀。”

    “……嗯。”他手指不禁再收紧,连同宿欢险些碰到他的素手……那温度也好似传过来了似的,教他面上作热,又不好提出来,“……多谢副使……”

    …………

    赶到昨晚预计中的驿站后,待补足了粮草方才再度启程,终是在日落前赶到下一个驿站。

    今日路途无阻,却车马奔波,相较前几日倒是更为不好受了。

    驿站里备有膳食、酒水,更卧寝布置细致体贴,一如宿欢此刻颇有兴致的取过书架上的一本古籍,翻看几番,“啧,倒是周全。”

    语罢,她转眸看向神色恹恹的阿妧,轻叹一声,“午时便与你说了,哪怕吃不下也好歹强咽下去,总好过现在难受。”

    “是婢子不好。”阿妧面色泛着白,又歉又愧的低下头,“半点儿不曾分忧不说,反倒让您劳神了。”

    “哪有甚么好不好的。”被这般言辞惹得噗嗤笑出声,宿欢搁下书朝她走去,又抬手屈指,在她额上轻弹一下。看着呆愣愕然的小娘子,宿欢眉眼含笑,“既如此非你所愿,又何必这么说。我也不曾怪你不是?好了,知晓你一日颠簸难免累狠了,亦多有不适,去多歇一歇罢。”

    阿妧轻咬着唇看她,眼眶竟是阵阵泛酸。她忍着没让自个儿失态,更也不由得捂着额头笑出声来,软声说着,“本是请罪来的,谁知还被您宽慰了。”

    “哪里有什么罪。”宿欢轻轻笑着,“多想作甚,快去罢。我再去看看四殿下如何了,身子可有好些。”

    “婢子晓得了。”阿妧闻言后施礼应下,又抬眸看她一眼,“您记着早些回来用膳。近来小日子将近,吃不得凉的。”

    宿欢轻啧了下,“……哦。”

    宿欢:贺厌春。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五感甚好,以至于宿欢离着房门还有几步,便察觉楚珚之房里有人。

    还是个练家子。

    那人摆明也晓得她在门外,方才还传出谈话声的门内霎时寂静下来。她不甚意外,勾着唇角屈指叩门,“殿下。”

    沉默一瞬后,房里传来少年郎稍显沙哑的嗓音,“进来。”

    宿欢推门而入。

    打眼看见有一身形峻立的背影正端端正正立在榻边,一身正装尚未褪下,更显得道貌岸然。而楚珚之身子不适,如今正合衣歇在榻上,脊背倚着床屏,被褥也略微盖着。她走近几步,越过那人,方才看清那人面容。

    青年约是二十三四的岁数,眉似刀裁、眸若朗月,更面容白皙、唇如施朱。青年端立不动,如松似竹般的严肃清正,一派凛冽。教宿欢看来,便是那塞北的寒风皑雪,固然乍然看去满目惊艳,却又冰封千里似的,凑近半分便凉到骨子里,唯独敬而远之罢了。

    “殿下。”宿欢朝着楚珚之行过礼,又侧身再朝青年作揖,“贺中丞。中丞也来此看望殿下?”

    此回遣来的官员何止她这个名不符实的御史,身为御史中丞的贺厌春,才是真真切切被派到楚珚之这儿,协助他处理赈灾事宜的。

    若问当今御史台里最惹不得的,便是这位贺中丞了。他性子孤僻,早些年听闻是罪臣之后,自最底下一阶阶爬到此刻的位置,才能不消多说,定是极为优异的。而更为出名的却并非这点,而是他天煞孤星、克亲克妻的命格。真假不论,仅仅他那不知变通、认死理又固执的性情,便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

    讲好听是清廉,难听的便是迂腐。

    宿欢犹记得他也参过自个儿许多回,不过回回都被压了下去,毫无用处。

    这人与她一贯合不来。

    前些日子不碰面还则罢了,这时既遇着,宿欢又与他问好,哪怕贺厌春再不喜她,也不好不理。这么想着,贺厌春不经意的皱了皱眉头,又随即敛下情绪,循规蹈矩的冷淡应着,“嗯。”

    “……”宿欢眉梢轻挑,笑过一声后再度开口,“中丞倒是意简言骇,莫不是将某当作了你肚里的蛔虫,不需多说便自解其意?”

    “宿御史说笑。”他音色清朗,语气却一如他的性子,听来便让人只觉寡淡无趣。这面应付了宿欢,他对着楚珚之躬身施礼,“事务已禀报周全,下官告退。”

    楚珚之颔首应下,“去罢。”

    雕花门被一开一关,吱呀作响。他掩唇轻咳了声,抬眼看向宿欢,嗓音仍旧泛着哑,“阿姊莫要站着了,坐下说话。”

    宿欢便依言去将圆凳挪至床畔,端坐其上,紧挨着榻边,“殿下现如今感觉怎样,可好一些了?”

    “好许多了。”他唇角浅浅含着笑回答宿欢的话,语速柔缓,“劳烦阿姊担心,此回不过略染风寒,也无甚要紧,想来明日便可痊愈。”

    “既如此就好。”宿欢看着他面色,倒也不曾多说,“殿下好生休憩,我也回了。”

    他回之一笑,“嗯。”

    “曾听闻贺中丞独来独往,与谁都不甚亲近……”临到门前,宿欢顿住步履,转回身看向楚珚之,轻笑着道,“却未曾想那般冷淡的人,对殿下似是甚为宽和。”

    话音落下,她也无有听楚珚之如何接话,径直开门离开,踏出房中。

    宿欢说,“狼心狗肺的东西。”

    过道里站着个修长峻立的身影,虽有些碍眼,倒也不甚挡路。因此,宿欢只当做视若无睹便罢。

    谁知他脚步横移,以身挡住了宿欢的去路。

    这就极其惹人生厌了。

    她不耐的蹙起眉尖,又嗤笑一声,抬眼看去,“呦,贺中丞。今儿这么巧,在哪儿都能遇着您。”

    “宿御史无需惺惺作态。”他见已是拦下人了,当即退开一步,直言道,“本官有事相询,还请御史进屋一叙。”

    “啧。”宿欢轻轻眯起眸子,半打量半戏谑的瞧着他,语气轻佻几分,“请我进屋……您还不晓得我么,中丞这是别有用意?”

    待她话音落下,那些该记得的、不该记得的,贺厌春尽数都想起来了。他压下心底愠恼,面上仍是那冷冷淡淡的作态,“御史请罢。”

    “不请。”宿欢避开他往自个儿屋子走,“让开,别挡路。”

    见他再来拦,宿欢抬手狠推。预料之中的被他挡住并反手握向自个儿腕间,宿欢也顺势还手展掌为刀攻向他颈侧。

    弹指间的工夫两人已过了十几招,她心下不耐,更因贺厌春顾忌甚多借着近身的霎那抬脚踹去,被躲开后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重重一拳击落在他腹间。

    贺厌春身形不稳退后几步,脊背狠狠撞在墙面上。他微蜷着身子喘息急促,因着宿欢此前毫不留情的那一拳而疼得面色泛白,额前也渗出了薄汗。

    宿欢收势后的理了理鬓发,再将衣袖抚平,方才看着贺厌春慢条斯理的问了句,“贺中丞可还好?”

    也是方才运气好,无人瞧见。而今她话音刚落,便自楼梯口迎面来了三四人,恰巧还是他贺厌春的下属。

    几人被眼前这场景惹得面面相觑,终了还是小心翼翼的凑过去询问贺厌春怎的了。

    “……无妨。”他忍着疼挺直腰身,语气如常道,“明日须得早早出发,你们且回去。”

    “喏。”几人朝他拱手作揖后各自道别,方才离开。

    因宿欢不耐得看这些,在中丞大人出声时便拂袖而去,谁知却又被他喊住了。

    “宿欢。”

    “……啧。”宿欢着实是烦了,“贺厌春,你他娘什么毛病?”

    他几次三番被宿欢如此对待,便是个泥人儿也该恼了,更他贺厌春本就不是甚好性儿的人,此刻只得将火气一压再压,冷笑一声回敬她道,“你又是什么毛病?不过三两载,却不知你如今听不懂人话了。”

    “我竟不知中丞大人还算个人?”她转身回看贺厌春,说的讥诮,“您呐,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哪里晓得您讲出来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我若不算人,你算是什么?”贺厌春气得心肝肺都发疼,明知晓与她争这口头之快毫无意思,却将尖酸刻薄尽数都用在了她身上,“宿御史倒是人心人肺,却不知那心肺而今分成几份,给了多少清俊郎君?如此腌渍物什,倒不如喂狼喂狗来的干净!他……”

    “闭嘴!”宿欢呵斥一声拦下话音,冷凝着眉眼看他,语气也泛着寒意,“贺厌春,你平白无故发的什么疯?”

    “呵,宿御史这颠倒是非的本事倒是颇有造诣。”他冷嘲热讽。

    宿欢也嗤笑一声,“恕不奉陪。”

    她打定主意再不理睬那人,却被他再起身来拦。

    就势反剪他双臂狠狠压在他背后,宿欢扼制着他将他抵在墙面上,手下力度愈重,惹得他闷哼一声。将他紧紧摁住使得他动弹不得,宿欢凑近几分,便察觉他浑身紧绷,当即轻嗤道,“怎?贺中丞这是……怕下官作甚?”

    他身上有清淡的松木气,更掺着些许白檀做引,是他用惯了的熏香。方才离得远尚且不觉,这时紧贴着他,方才嗅得真切。

    寡淡又清冽的冷香,倒是一如他这个人。

    宿欢说,“狗东西。”

    贺厌春紧绷着身子并非怕她作甚。若是争执起来,他便是敌不过宿欢,却也不至于让她得逞。

    只而今这般模样若教旁人瞧见……她宿欢恶名远扬早已皆知,只怕是他又得被牵连进去了。

    思及这点,贺厌春便由衷的觉着宿欢是将计就计、刻意为之。

    “贺中丞?”宿欢凉着语气唤他一声,“此前还能言善辩的,此刻倒不做声了?”

    他挣了一挣,未曾能挣得开,“……”

    “别动。”她嗤笑着,握在贺厌春腕间反压在他背后的力度更重几分,将他死死摁住,“想来贺中丞这两三年疏于武艺,身手也远远比不得以往了。”

    “……”贺厌春咬着牙没作声。

    甚么疏于武艺,只怕是宿欢有人悉心教授,方才在拳脚功夫上更进一步,得以将他压制住。

    见他不搭理自个儿,宿欢便也不耐得再浪费心思下去,松手退开后,再看着他面色发沉的模样,霎时便开心了,“活该。”

    事已至此,哪怕贺厌春有事相寻,而今也半点儿都不想理睬宿欢。可宿家权重,亦甚得今上圣眷,与太子也颇有交情。连同手握兵权的孟家,更是和她宿欢密不可分。

    贼老天真真是瞎了眼了。

    那面宿欢撒过气,也有些耐心愿意与他搭话,便给了个面子,“敢问贺中丞寻我何事?”

    “……”贺中丞是不想讲话的。

    “若无事我便回了。”她懒懒散散后倚在墙上,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你孤家寡人,我却是有美婢作陪的。”

    贺中丞不晓得自个儿若是真与宿欢交手,能否把她摁在地上打,“……”

    宿欢含情目里水光潋滟,轻飘飘瞥他一眼,无端添上几分惑人,“哑巴了?”

    “皇储。事关皇储,本官有意相询宿御史。”贺厌春对此番情态视若无睹,更觉孟浪媚俗,忍不住又刺了她一句,“宿御史这副神情着实教人恶心。”

    “……你真他娘眼瞎。”冷笑一声,宿欢抬脚踹过去,“人面兽心的狗东西,你恶心透了。”

    贺厌春侧身避开,皱眉看她,“作甚?”

    “进你屋罢。”宿欢不愿再多事,揉了揉眉心,“正好我也要问你些事儿。”

    他嗯了一声,也没再多说甚,将宿欢领进了自个儿暂做休憩的房中。

    因着在同一家驿站,屋中布置与她那间也无甚差异。细细瞧过一圈,宿欢如此下了定论。

    两人各自落座,贺厌春好歹也是房主,便给宿欢斟过一杯清茶,搁在她面前。

    宿欢目光落在他手上,又随即挪开,“说事罢。寻我来作甚?”

    “嗯。”他先是如此应着,在略微斟酌言辞后,方才开口讲道,“我底下的人传来消息,在扬州吴郡查出……”

    “贺中丞说这些作甚。”出声打断了贺厌春的话语,她眉尖轻蹙,“与皇储有何干系?”

    两人早已相识了,尽管无甚情分,可对彼此的性子又怎会不清楚。一如宿欢知晓他为人,他亦对宿欢颇有了解。而她此言此行,便是表明了,她对他所说之事……毫无兴趣。抑或是不愿涉及。

    他看着宿欢,一时也不急着讲下去,便默不作声的定定看了她半晌。

    此刻宿欢又自心底生出不耐来,既烦且燥,让她不甚想再留,“贺中丞若只为这些不明所以的事而满口废话,宿某便先回了。”

    “回哪儿?”他手中茶盏重重放在案桌上,声响清脆,“耐心听着。”

    宿欢说,“荒谬!”

    “不听。”宿欢拂袖起身,“恕不奉陪。”

    “却不知声名昭着的宿女郎,原也是个胆怯之人么?”

    宿欢只当做听不见,三两步开了房门要走。

    “好歹他也是温家人,你亦不是不知。而今这般,难不成还真要辅佐太子,狠心将温家逼入绝境?”

    她心口一闷,却还是抬履跨出门槛,将门关上。

    “宿欢。”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以至于门里传来的话音也教她听得清楚,“你看着温梧那张脸,还否下得去手?”

    反身狠狠推开门,她骂他,“荒谬!”

    贺厌春端坐在案桌旁,手里又捧起了那盏清茶。茶雾缭绕,氤氲了他眉眼冷淡,好似也添了几分暖意般,将他衬得温和些许,不复此前凛冽寒意。

    他说,“不讲那些,只谈正事。”

    “……你他娘有病。”宿欢是真真切切想如似泼妇骂街那般,将贺厌春祖宗八代都翻出来骂个一遍,“似是而非的说过那些,又来与我谈甚么正事?贺厌春,若非此刻着实不便,我当狠狠替柳七骂你一顿!”

    “你替他?”闻言后贺厌春抬眸看来,复又垂下眼睫,抬手用杯盖轻轻撇去沫子,“自你口中讲出来,真是脏了他的名字。”

    此时二人提及的柳七,便是宿欢与温梧讲的那位故人。也是与温梧极其相像的那位故人。

    在早些年……许久许久前,宿欢偶然与盛传京中的柳神医相识。也是那时,她方才识得与柳七交情极深的贺厌春。而后贺厌春从政,他仍是做他的神医,悬壶济世。可惜在四年多前,那人牵连进宫闱事件里,也因此……寻不见踪迹了。

    她也曾找过,也无非是一无所获罢了。甚于终了方才知晓那位柳神医,实则是京都四大世家里的温家嫡子,排行七,名为温应柳。若论起关系来,温梧当唤他一声七叔。

    两相沉默少顷,贺厌春低首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唇舌。免得待会儿再吵起来,反倒教他落入下风。

    宿欢自往事里回过神来,轻啧了声。她进屋关上门,简明扼要的提了提,“皇储。”

    “嗯。”他掀睫看来,“你欲如何?”

    “……啧。”宿欢含情目微眯,半试探半嘲讽的问他,“贺中丞此回寻我,莫不是二殿下属意的?”

    他眉眼冷淡,“无可奉告。”

    那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贺厌春这人啊,对外惯来冷淡,更大公无私、清正廉明,赞他两袖清风也是使得的。可对熟人却不止是截然相反,他连命都能舍出去。这人颇有几分江湖侠气,以柳七的话便是……

    为兄弟两肋插刀,不在话下。

    可这份执拗与认死理落在此事上,只会是无疾而终。

    毫无结果罢了。

    “……你清楚宿家处境如何,又何必问我。”她撂出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更劝道,“现如今为时尚早,诸多皇子也还年少,你又何必……”

    “与你何干。”贺厌春当即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此事你若不管,自有我来管。”

    “……你他娘……”咽下几欲脱口而出的詈词,宿欢揉着眉心轻叹一声,“我早已与你讲了,当时不过是阴差阳错。该杀的人我不曾放过、该报的仇我也报了,你他娘还要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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