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夫】止于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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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之后,你与我并列其名。 ———— 吴王第一次见那越王,忍不住眉挑,心想好俊的颜色。他再次见到越王,这人已是败军困兽。是生是死,全在他心念之间。 一、 “寡人什么时候准许你死了?” “寡人要你入吴为质。” 勾践横剑颈边时睁目回望,抹额沾风尘。犹不敢置信。之后长途跋涉,高束的长发散乱,雍容华贵几十年后尝苦。苦中苦,辱中辱。夫差说,入宫侍奉我。 越国的王后受玷污,连越国的王也要屈身他人了么?吴王总归比诸侯的使节尊贵,不至于死还算得他承幸。活着,就总还有机会。勾践深深伏下身,沙哑着说,谨遵王命。 但若真要雌伏咿呀,那还不如真自尽了的好。只是亵玩侮辱,咬牙忍一忍咽下血沫,尚能扯出赔笑。然而吴王宽宏大量,未曾多加辱没,只是挑起发丝,语末说:让寡人看看。 囚衣脱落下,果真是颀长秀丽的身体。多日雨打风吹,没有多催折,照旧金腻玉润。只是苍白瘦削了些,肩胛蝶骨突出,细伶伶一根隐在皮rou下,叫一个弱不禁风。吴王却伸手摸向胯骨,在那新月似的骨骼处掌心缓慢摩挲。勾践闭上眼睛,心跳凌乱。到底会如何对待?夫差倏地笑了,“谅你也不堪承受,上来伺候本王吧。” ……?勾践眨了眨眼,迟滞地接收讯息。吴王的意思是……大胜而归的吴王,要屈于俘臣?他下意识道:“上王怎可……勾践不敢。” 夫差一挥手,眉目含情含笑,不知是否藏怒色。“寡人怜悯于你,你倒不领情了?” 勾践仰起头,喉结的弧度更明显。“不……只是勾践卑贱之躯,恐污上王贵体……” 若论美丽,一百个吴王都不及越王的。勾践言语卑微,出于惶恐。夫差玩味地说:“好了,便不要再三推辞。你也并非无情无欲的仙人,在石场监狱里的种种,真当我不知吗?” 勾践顿住。自然……那些不可言说的夜色。寒风凌冽,王与臣彼此相依,肌肤相贴。久未发泄,给予慰藉便也自然而然地发生。空旷的原野上,压抑的喘息与呜咽依稀可以听闻。吴王站在外面怔忡片刻,无言地回宫。宫中思考良久,竟想:传闻中分桃滋味,本王不妨尝一尝。唤了清秀的小宦官,凝眉端详,十分不成。不如那越王半分。想着想着便笑了,有了比做苦力更折辱人的法子,但等人来了寝宫,那些污秽想法又都无影无踪。 夫差挑起勾践的脸,啐了一口。恼怒半是对人半是对己,“下臣还不谢恩?” 清俊货色。卑贱货色。本王对此可是……堪堪折腰。 勾践看着吴王眼眸,唇角勾起清浅的弧度。他叩首说:“谢上王恩典。勾践这便行动了,如有冒犯,还请上王恕罪。” 上榻时长发倾落,夫差将一缕拢在手心,竟是不敢对视。好不容易悄悄移目,只见勾践并没有看他,垂下的眼睫纤长清晰可数。正不紧不慢地解他衣服。……不行、不行。夫差猛地翻身,搂着人的窄腰按在身下,喘着粗气说:“……我来。” 勾践皱眉稍纵即逝,绷紧的手腕松懈下来。他弯眉应承道:“请上王随意。”要顺从,要如同柔顺的蛇。 “……”空气仿佛凝固,勾践轻声说:“上王知道如何做吗?” “……知道。” “……”夫差别过脸。勾践抬手摸向他的腰,夫差眼皮一跳,抓住人冰凉的手。“我来。” “……”夫差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做下什么决定。温热的指尖探向身下人小腹。??……勾践咬着嘴唇,语气压抑波动,“上、上王怎能……”夫差低头吻上,力道几乎可以算凶狠。牙齿叼着软薄的唇rou,如狼舔舐。呼吸都交融在一起。一吻罢了,才哑声道:“闭嘴。寡人何时要你说教了?”边说,手上动作不停。夫差从前虽为王子,习武不曾落下。指腹虎口带有薄茧,粗鲁时带来轻微的疼痛刺激。“不要咬唇。”都是男人,妙处拿捏得明明白白,仿佛侍奉的意味毫无了,只觉得有趣。夫差直起身,另一只手拑住勾践脸颊,“给本王出声啊,还是说——” “觉着寡人不够尽力?” 指尖刮过菰部,勾践整个人一颤,本能地挺腰。“呃啊——!”哈……他脸上浮现红晕,衬着无双的丹凤眼,姿容不可方物。倘若情到浓时……又是什么样子?吴王握着那器物,慢慢坐下去。 扩过的xue吞吃时不至于太费劲,之前涂过的脂膏融化了,整处地儿湿热滑腻。勾践没想到吴王已做到如此地步,但他除了细细地喘息,也不能掐着人腰摁下去。想了想,事已至此,歌伶的事都做过了,何愁这一声。于是便柔柔地喊道:“王上——” 夫差一震,后xue腾地夹紧了。勾践被夹得忍不住,从喉咙里逸出声低哑甜腻的呻吟。单薄的凤眼眯起,唇色仿若渡了层水光。吴王头脑发昏,心想,越地——越国怎生了这般的妖魔。 勾践双手扶住他腰,轻轻地就把人软了骨头的身子摁到底,性器全部没入,每一寸都妥帖地吸吮。夫差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体内被进到此前不能想象的深处,被填得满满当当。胀痛,但是……他本该怒斥勾践的大不敬的。夫差低头俯视勾践,凭空生出奇妙的感觉。手指一寸寸抚过俘臣的脸颊,来到嘴唇时恶意地揉捏。“勾践啊,”他笑着逼视,“寡人身体滋味如何?” 这要思忖一下。直答怕有辱没之嫌。勾践望着夫差,喘息着说:“哈……能侍奉王上,勾践不甚荣幸……” 避重就轻。 夫差也没有追着要答案,他念着话里开头的气音,心想这人是不是故意的?疑惑面上不显,而是游刃有余似的抚摸勾践脖颈,感知因为紧张而滚动的喉结。使坏按压了下,满意地捕获一声“呃!”。然后才撑着人小腹起伏,后xue吞吐起玉茎。 他从前没有试过,动作吊得人不上不下。勾践忍了又忍,没忍住蹙起眉。夫差敏感地伸手摸上,“怎么了?” 这片刻的温情让勾践一愣,随后他低声道:“无事。只是王上好像尚未兴奋。勾践斗胆摆弄姿态,请王上尽兴。” 夫差挑眉,“寡人准了。” 勾践扶上吴王的腰身,因为常年习武,这里劲窄而肌rou线条鲜明。但是后面却夹着俘臣的阳物……?哈。勾践垂眸掩去厌色,轻轻挺动腰肢。来回几次,菰部蹭到某处软rou,吴王身体一颤,后xue紧紧绞着性器。“呃啊……”勾践松开手,“王上,这便是了。” 夫差犹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是哪里?” 勾践沉默。他怎么知道呢。夫差咬着牙自己又试了试,每次蹭到都本能地绞紧。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快感……前面的器物已经完全勃起了,他盯着勾践的脸,忽然说:“你怎么如此熟悉?” “……?”勾践一时无语。 “如此熟稔,和你的臣子做过多少次了?”夫差越说越没由来地恼怒,他一想到在那个脏乱的棚狱里有无数次粘腻的气息,就觉得不爽。也觉得脏。 “……”勾践自然做过,但是寥寥几次罢了,多是手掌。之所以熟悉。还是宫里的事了。和苦成……那个眉眼端正一直伺候他的宦官。忠心得很。他后宫没有嫔妃,只和皇后相敬如宾。少年时和皇后有孕期间……往事不堪回首。 夫差强硬地抬起他下巴,“你在想着谁?” 勾践几乎要冷笑出声。他在想着谁?他在想他不堪折辱从悬崖一跃而下的忠臣,万千战死的越人,和血流染红的越水!他曾亲手鞠过河水,冬日大雪纷飞,水流冰凉刺骨,即便如此也没有结冰。只有细碎的冰棱屑沫在入目一片红色中随水流漂流。像是要昭示要他铭记——越国社稷毁于他这一代王!天地辽阔,仿佛上苍以此呈上他罪诏。此身此恨在吴。 “回禀上王,”勾践慢慢地说,慢慢地微笑,“勾践正与大王敦伦,除了大王,还能想着谁呢?”他温顺地蹭了蹭夫差的手,“王上能得些趣味,勾践十分庆幸。” “哈,你倒是会说话。”夫差满意地笑了笑,勾践越是卑微,他心底越喜欢。就爱这人献媚的模样,好似美玉串珠被盘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初见。 也不过两三年的光景。那时勾践还是监国太子,他则是不受宠的王储。父亲阖闾不喜他,上有大哥排前,无论如何都坐不到王位的。进入大殿,只见勾践站在高堂之上,身着靛蓝外袍,那料子他说不出,看上去光泽粼粼。听闻声响,勾践微微侧首施予了一个眼神,矜贵得不可一世。 呵呵。如今风水轮流转,现在臣服的人是谁?夫差拍了拍勾践的脸,语气轻蔑:“好好侍奉寡人,日后还能赏你绫罗绸缎。” 勾践手指紧攥,掌心血痕隐现。他从前不曾穿过绫罗绸缎么?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垂眸低声软语道,好一派温顺模样:“勾践这便先谢过王上了。” 夫差嗯了一声,又觉得缺少趣味。心底怪怪的,羞辱也并未满意。仿佛有火在冲烧,始终不能平息。抿着唇狠狠骑乘了几下,自己先喘息出声。吴人被中原贵族视为边蛮,在云雨之事上不够含蓄,坦荡到粗野。叫的时候不忍着,还直直地盯着人看,犹如豺狼眈rou。过于炽热了。这算什么?勾践受不了地偏过脸,不知是羞是急,红晕染到脖颈,一片蒸腾的欲色。 夫差感觉到体内的变化,满意地笑了下。他俯身舔吻身下人的耳垂,衔着那块软rou厮磨,犬齿抵在上面带来尖锐的刺痛。舌尖暧昧地卷过,尝到一点血锈味。浅尝辄止……饮鸩止渴??对于缥缈未知的前途夫差浑然不觉,只是奇妙地体味到一股轻狂。勾践、姒鸩浅,这个人在与他床笫云雨,因为听到呻吟也会本能的兴奋……到底也是凡夫俗子一具啊?哪里清高,眼下不正情难自抑吗? 你越人与吴人都是一衣带水的蛮子,再正衣冠也不叫中原传闻里的仙人风姿。所以呢,初见恍惚中以为的堑隔从无,越王与吴王乃一丘之貉,越人战败了更要匍匐依附。而吴王要征伐的是广大的北方天下。因此,夫差吮尽耳垂血珠,手掌搭在勾践脖颈上似握似掐,后xue吞得极深。 因此,寡人分外可以自傲。正如谄媚者所说,能陪伴在寡人身侧,是勾践福分。 朝堂上处死的呼声可是很大的。夫差手指用力,忿忿地想,可得感恩戴德。勾践抬起手,夫差以为他要挣扎,但勾践只是触碰他裸露的后背。犹豫地、试探地抚摸,先是指尖和承接的指腹,再是温热掌心。夫差莫名颤栗,还没来得及发话,就听人说,“请大王随意对待勾践。” 夫差直起身,阴晴不定地看着勾践。但他觉得心脏湿乎乎的。很怪异——应该只有玩弄的感情才对。“随意对待?”夫差挑起眉头,手在勾践身上挑逗游走,勾践咬着牙隐忍,夫差凝望他小腹凸起的青筋,舔了舔唇,用力一按。“呃呃!”勾践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小腹皮rou轻微地起伏,已经显出红印了,很可怜的样子。这一瞬间吴王荒谬地想要落吻,但夫差随即摇了摇头,像驱逐着什么。 他胜券在握般地摆腰自持,喘息如珠从喉头滚落。他望着勾践潋滟的眼眸,如同望着烟波浩渺的越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高潮的时候他们几乎同时到达,夫差眼前空白一瞬,好半晌才从绵长的余韵从缓过神。温热浓稠的液体流出来从腿根往下淌,他这才意识到是何种情景。但没有生气。他自己射到勾践小腹上了,连着胸膛也溅到一点。勾践也在轻轻喘息,酡红的脸色犹如醉酒。湿淋淋的。夫差想挑点浊液抹在这俘虏脸上好作羞辱,猛然间又想起之前恶劣的摁压。于是伸向小腹的手往前,最后轻轻擦去人额头薄汗。 “……” 勾践睁大眼睛。 “……”彼此都感知到一股柔情弥漫。夫差沉默地起身。是不是对勾践太好了?但勾践已经称臣。有什么必要刻意为难呢。 jingye从他腿根流下,他还在思虑这件事。 勾践不知道他如何做想,只觉得该说些什么,于是干涩地说:“多谢……王上体谅……” 夫差忽然想起这人一直唤他王上。一开始是上王。 仿佛臣子和妃。之别。他觉得也该说些什么,但又不知如何回答。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心底涌上来的莫名满足确是真真切切的。 不必再担忧什么了。他想,勾践已是他宫中禁脔。 不允许有人再置喙。 夫差有着胜者为王的倨傲,又有着隐秘极深的爱慕。本能地抗拒柔软的情感,但愈凌辱愈舍不得,最终竟给人擦去薄汗。勾践藏掖傲骨和不甘,吴王的心软现于行迹。他自以为要征伐的是北方天下,但英雄气短——不是没有忠臣进谏,他偏偏置若罔闻。百密一疏。 “勾践必须死!否则后患无穷……” “相父!寡人还尊称你一声相父。寡人要勾践活着。此事切勿再提!” 二、 勾践自此往返于吴宫石棚。有时他会遇见西施。西施向他行礼,他亦颔首。他看见西施就会想起范蠡,狐狸似的聪明男人,存越的谋臣。 不知这二人是否有缘相聚以终老。 好像自他入宫后吴王幸后宫的次数少了许多。西施艳冠吴越,郑旦姿容绝丽。是越国负美人。 或许征服之心往往在同类身上体现得最为强烈。相比越国的美色,征服越国的王更妙。 但夫差从未想过对勾践施以酷刑。 听闻勾践被绑在大木的消息,夫差来不及思索就冲出宫门。侍从在身后喊着王上銮车呀銮车呀,夫差置若罔闻。一人一匹快马抽鞭驾了声就赶向石场。 勾践若是死了,他费尽周章让人入吴又费尽手段从大臣中保他不就成了白费功夫? ……勾践已经被绑了三天了,他怎么样了? 看到勾践的惨状,夫差本该感到畅快。父亲阖闾死于槜李万分凄凉,勾践受刑正是偿债。然而见到勾践的第一眼,夫差心头一绞。 哪里来的快意?他只觉得,只觉得……他走向大木解了绳索,勾践无力地摔落下来。这瞬间夫差下意识地想扶,又硬生生克制住了。他怎么能去扶?勾践摔得很狼狈,他淋了整夜的雨,三天粒米未进。长发乱糟糟地一绺一绺,面如金纸。但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夫差。 勾践的脸沾满尘土,可是丹凤眼的轮廓太明晰了,抬眸眼帘一掀,眼头到眼尾的线如月如钩,瞳仁如剪水乌珠,黑白分明。 夫差有一霎心魄撩动。他又忍了下来。勾践没来得及说话就昏迷过去,于是才平息下的心湖波浪骤起。夫差吼道:“给寡人召太医来!” 回宫的路上下起小雨,寒凉浸骨。夫差不禁想,勾践昨夜就是这样于风雨中淋了一夜么?他上朝时重罚了偷偷加刑的大臣,此后的夜里总是梦见勾践抬头时的眼神。一开始觉得这眼神似有不服,后来无端觉得有几分纤弱。 ……吴王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吴王心神已动。 勾践原本是宁死不屈的,可是范蠡谋略过人。死后万事皆休,活着尚有回圜余地。安知他日有苦尽甘来东山再起之时否? 天不亡越,必留其后。 勾践事吴王。勾践喜欢深色衣服,他起初穿的白衣是囚服,后来是歌伶的羽毛大氅,再后来是布绸。吴王喜欢他穿白衣,他便一直穿着白衣。衣白如雪,好不皎洁。底下却全是红痕印迹。嗤。全是腌臜勾当。 宫里奴婢彼此暗暗私语,常听见大王寝宫中有yinyin之声。走出来的却是那传闻中的越王。她们低眉顺眼,不敢多看,不敢多说。吴王横暴,谁敢拨弄是非拔了舌头沉井。 越王想必受苦了。 勾践没有受苦。 他凝眉看着夫差劲窄的腰肢,汗水顺着肌rou的沟壑滑落。这个王与他颠鸾倒凤,入宫以来竟然没让他受过疼。 书房还是不曾进去的,闲暇时夫差会饮些小酒,勾践侍在旁边,还会被喂酒。酒液不小心呛到,就朝吴王露出湿淋淋的笑。于是白日荒唐。 勾践觉得是侍君。放在以前他定要嗤之以鼻,而如今不得不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这话说得过重,夫差不曾苛待他,反而上心。 有次生病,夜里朦胧中有温热的手紧握住他的手掌。醒来后宫女说吴王唤了太医来治,治不好项上人头也不必留着了。 夫差白日上朝,夜晚就来看他。常常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这些勾践不知道。他只是记得一次夜里紧握住他手的温热手掌。但这是要干什么呢?怜悯吗?还是效仿那卫灵公与弥子瑕? 留情,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除此之外,有时勾践会想着夫差此人的确雄图霸略。他知道吴国准备北上的图谋,而夫差对他已是仁至义尽。这人……但英雄之间惺惺相惜,仇人之间家国深恨。 范蠡总说留得此身青山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倘若夫差一辈子不放人呢?便要恨一辈子吗? 冤冤相报啊……誓不死休。 三、 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越王大概是承担天命的人。 那是一个寒风微微的下午,勾践病好后不久。夫差亲自给他披上黑狐大氅,勾践受宠若惊,忙要推谢。夫差说,“你也是一国之主。担得起这一身。” “勾践,寡人准许你回去了。” 勾践不敢置信。“上王……” “车马明早就备好了。越王还是在越国的宫中才合乎礼。” 勾践强忍心中激动,低头道:“谢上王恩典!小王铭记在心。”夫差本想替他系绳带,听他自称小王,又默默忍下了,嗯了一声。 勾践毫无所觉。回到住所,他眼睫一颤,落下两滴泪。夫差竟然真的放他回去了。处死他的呼声在朝堂一直存在,伍子胥认为他一日不死,吴国一日不安。斩草除根!可是夫差顶着重重压力放他回去了。 勾践还记得夫差望向他的眼神。他不想分辨,所以他匆匆垂眸。 马车驶出吴国边境的那一刻,勾践打开车窗。窗外是无垠原野,风吹动他发丝,衣袂翻飞。他勾起唇角,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心想从此天高海阔,如龙入渊。 而在千里之外的吴宫,夫差莫名心悸。他想到勾践改换的自称,像是等待已久。放走勾践,是对是错?……他相信勾践。现在车马已经出边境了吧…… 一路山水迢迢,还望平安啊。 相府中,伍子胥拂案摔卷,大叹悲叹。 吴王心存怜悯在先,款款柔情在后,必死无疑。 三、 所谓卧薪尝胆,勾践野心勃勃,虎视眈眈。 回到越国后七年,意图起兵。大夫逢同上谏:“国家刚刚流亡,今日才殷实。如果整治军备,吴国必起防范之心,加以迫害。” 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 勾践说,“善。” 于是又是两年。吴国伐齐,在艾陵大破齐兵。随后为驺国讨鲁,至鲁地后定盟离开。筑城防凿邗沟,连大江淮河,于艾陵全歼十万齐军。 消息传到越王宫。勾践来回踱步,心想,夫差果真一世英雄。然而重兵在外,后方空虚啊。夫差领军北上与诸侯盟会于黄池,勾践下令,发动突袭。五千越兵与吴交战,俘获吴国太子。 灵姑浮入帐跪下禀报,王上如何处理太子友? 勾践摩挲着剑刃静默半晌,淡淡道:“杀了。” “是。”灵姑浮奉命离开。他铠甲沾的鲜血滴在地上,与尘土洇成暗色。勾践垂眸注视,想,夫差万万没有想到他越国会攻吴吧。 吴王错信于人。 夫差听闻消息,几近昏厥。他强定心神,让左右侍卫把禀报消息的七人斩杀,防止诸侯知晓。刀落脖颈血溅三尺,夫差苦涩地闭上眼睛。 那日他看错了,以为错了。勾践眼里从来不是纤弱,勾践一直不服。 赐他回越的时候,勾践感恩戴德,“世代为臣”。 五年倏忽而过,越国攻吴。 而吴王不得不以厚礼相送,求和停战! 血债又添一笔,风水轮流转,夫差已不能再如当年替父报仇般地替子报仇了。 他想起当年赐予伍子胥属镂剑自杀。子胥临死前大笑,“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 岂知一语成谶。 四年后,越复伐吴。吴人疲敝,轻锐尽死于齐晋。越国大破吴军,围城三年,夫差困守在姑苏山。 勾践当年困守在会稽山。三年里勾践时常回忆起过去。之前他战战兢兢,不敢稍有歇息。现在夫差是瓮中之鳖,掌中之物,上天入地皆无门。他对在吴宫的日子应该感到度日如年,万分屈辱,苦大恨深。如果夫差视他轻贱如草芥就好了。其实他和夫差有诸多处都颇为相像。这不会改变任何。倘若不曾起兵戈……如果吴越是世代友邦……哪有这么多如果。 勾践想到他曾有机会杀了夫差。那是在吴宫的日子,夫差病重,他在旁边侍奉。为表露忠心,衣不解带照料了两日。 夫差面色苍白,蹙着眉,很不安稳的样子。他静静看着,只要他想——被褥、青铜器,或者仅仅是双手,都可以杀死这个人。 勾践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然而心跳慢慢平息下来。他当然不能那么做,否则无法活着离开王宫。他看着夫差,最后鬼使神差,伸手抚平了吴王眉间的褶皱。 说来也巧,夫差这时候醒了。二人对望,夫差眨了眨眼,仔细地打量他,开口声音嘶哑。第一句话是,“你瘦了。” 勾践一愣。随后行礼道,“王上醒了。” “王上身体有恙,臣守了两日不敢有丝毫懈怠,因此消瘦。” “臣去给王上拿水。” “不必。”夫差拉住他衣摆,喃喃道:“腰带都宽了。” “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勾践搪塞道:“臣想试试大王的额温,是否有异。” “……”夫差欲言又止,而后说:“ 陪寡人坐一会儿吧。” “是。”勾践沉默地坐在榻边。夫差抚摸着他的发尾,叹道,“不曾想你会如此尽心。” “为上王尽心,是臣的本分。臣每日晨昏都向上天祈祷,祈求我王圣体安康。” 夫差大抵是信了这话。也许没信。总之或许是受了这件事影响,之后不久,夫差放他回国了。 往事掠过眼前,勾践思绪回笼。 公孙雄上身赤裸,跪着向前爬行,“见过越王,我此前来,特向大王转述我王之心。” 勾践高坐明台,瞧着他,慢慢道,“你说,寡人听着。” “孤立无援的臣子夫差冒昧地表达自己的心愿,曾经我在会稽得罪于您,您命我讲和,我不敢违抗,撤军回国了。今日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唯命是听,只是私下里希望您如会稽之赦般饶恕孤臣之罪。” 字字泣泪。 当日,的确如此。越国宗庙不曾毁坏,成王败寇,还留有社稷。现在一报还一报,也算平账……?范蠡上前一步。 “大王,会稽之事,上天赐越予吴,吴国不取。今日上天赐吴予越,,越国难道可以违背天命吗?再者,您早朝晚罢,不正是为了伐吴之故。今已筹谋二十二载!弃之可乎?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您难道忘了会稽之耻?” 勾践偏过脸。好半晌才说:“寡人是想要听取爱卿所的,只是不忍与使者相视罢了。” 范蠡看着他,然后转身鸣鼓。“越军出击!” “君王已将政事托付给我。请使者离去,否则将有染血之灾。” 公孙雄悲恸而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勾践忽然叫住了他。“等等。” “……” “寡人……让吴王去甬东吧,统治一百家。” 范蠡叹了一口气。公孙雄领命而去。 “王上就在此地等消息吗?” “不。”勾践说,“到吴宫去。” 路上勾践心神不宁。他频频想象二人相见的情景,但临到都城,使者跌跌撞撞地进帐禀报: “吴王、吴王自刎了!他推辞说……” “什么?”勾践霍然起身。 “他说,吾老矣,不能事君王。” “……” 勾践抿起唇。夫差死的太轻易了。他还没尝辱,还没臣服,就死去了。勾践腾然感到一股愤怒。此人说孤臣夫差请求一条生路,他宽宏地应允了,可是最后却不领情。统百家的位置不如一国之君吧,但只要能活下来不就是万幸吗?夫差轻易地自杀了。勾践攥紧手,指甲深陷在rou里。 如此他在吴宫为质的三年算什么? 他的心软又算什么?! 早知是这样……勾践冷笑了一声。想说些话却又说不出什么,最终简短道:“进军。” 越军长驱直入,很快到了吴国王宫。 侍从小跑着过来说,“王上,吴王自杀处留有两把宝剑,刻有您和吴王名讳。” 越王勾践剑、吴王夫差剑。 勾践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他现在的配剑是回去之后重新打造的。当年入吴为质,进献金玉珠宝名器,其中就包括越王宝剑。如今吴王把剑还回来了,一同留予的还有一国一剑一命。 身后越军盔甲银光凛冽,雪花飘落。又是一个冬天。勾践怔怔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吴宫,恍惚中见看见夫差在他面前跪下,双手奉上宝剑。眉目一如当年,脖间血色深深。恨海情天。 良久,勾践轻声道: “将吴王厚葬吧。” 三十年爱恨,重不过两柄剑。 完. 后记 越国灭吴后,范蠡辞官归隐。他说越王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文种看了信,称病不上朝。有人谗言他作乱。勾践哂笑,随意道:“给文种赐剑。” “爱卿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剩下四条在爱卿这里,爱卿便为我到先王那里,慢慢试吧。” 文种一生为越国鞠躬尽瘁,而勾践并非贤君。话已说得如此明白。 夫差赐给伍子胥剑,让他自杀。十三年后,勾践赐给文种一柄剑,文种自杀。吴王横暴骄矜,越王薄情寡恩。他们如此相像,国仇家恨,父债子偿,愤发图强,冤冤相报,又重叠地决心放过彼此,最后以其中一人的死亡为结束,殊途同归。 千百年后,谁提起越王勾践,谁就要再提起吴王夫差。他们的名字纠缠千年,史书中并列。s i m i s h u w u . c O M 8